LionHeart

春告の贄

   大正背景、神鬼要素。已整合。           

 





大正十一年,冬。

大雪覆蓋的白色街道上,循著留下的深淺足跡,一頂紅傘踽踽獨行。

戴着寬沿角帽,傘下是張年輕的臉,埋在紅色圍巾下的面容白淨如雪,身上廉價的白底紅紋和服洗的有些發白。正月裡這樣的天,基本是不會有人出門的,他一人走在雪地裡,單薄的可怕。

敦輕敲了三次,才推門而入。三次若沒人回應再自作決定,是進還是去,這是他與老師的約定。

自然是要進去的,他今日就是為這個而來。等他進了里屋,他的老師果不其然正窩在被爐裡不肯起身。

「太宰先生,新年快樂。」

「啊,是敦君啊,新年快樂。今天不是約定的日子,你怎麼來了?」

「如果我不來,先生是打算和被爐過一輩子嗎。有好好吃飯嗎?」

敦將提在手上的食盒擺上桌面,裡面的食物還散著熱氣。

「這不是正打算出門嗎。謝謝你啊,大冷天也不忘我這個廢人,敦君,可以幫我溫點酒嗎,喉嚨有點渴了。」

頭髮亂糟糟披在腦門上的男人露出微笑,少年無奈歎氣,起身去了廚房。

太宰先生,太宰治,是他的老師。雖本人從未親口承認,但敦早已在心中尊他為師。

男人平日神出鬼沒,穿著打扮像個私塾的教書先生,言論卻離經叛道,只說自己現在是靠筆桿吃飯,自是要為常人不為事,卻從不言及過去,好像恥於討論自己。

一年前,敦彼時還是個在親戚家周轉半工半讀的學生,父母意外身故,本人身無分文,寄人籬下仰人鼻息的度過了自己幼年時代,說來也是段黑白不明的日子。

一次走在街上時,敦抱著叔父要買的大酒瓶步履匆匆,習慣低頭走路的他連商店新換上的彩繪玻璃都顧不上細眼打量,卻恰好遇上一雙婦女正被一个面惡的男人當街欺辱。

恃強凌弱在這個社會比比皆是,文明開化的隆隆鐘聲沉悶而令人憂鬱,難以理解的钝色音色似是不能敲醒世人,或者說人類本性裡就藏著某種叫做暴力的分子,不會輕易根除。

小女孩求助的目光令他仿佛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自己,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他是断然不敢的,鬼使神差般站在兇漢面前,妄想憑他那小身板让對方停止无谓的謾罵,也是愚蠢的正义感作祟。

「鼓起勇氣啊,少年。」

一個高個男人從圍觀人群中走出,舉過他手裡的酒瓶对着兇漢腦門上就是一砸,隨即拉著他的胳膊拼命的跑

從此,敦擺脫了長年的寄宿人生,他也無處可去,便留在了這個瘋狂又內斂的男人、太宰治身邊。


「太宰先生,您的酒。今天也是打算繼續寫小說嗎?」

「謝謝款待」太宰已將食盒裡的東西一掃而光,可見這幾天都沒認真對待過飲食,「原來敦君對我的小說這麼有興趣,讓你當第一個讀者果然沒有錯。」

「那是描寫未來的故事吧,劇情雖有些離譜,角色设定却别具风格,就是主人公性格稍有點懦弱…………不過很有趣,我很喜歡。」少年坦然的點評態度倒使作者有些不好意思。

「那主人公的名字就用“敦”如何。」

「誒?!請不要捉弄別人…………而且太宰先生您還沒寫到結尾吧,請認真對待自己的工作。」敦拿過書桌旁的墨塊,正打算動手研墨,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也是力所能及的。

「暫時不用哦敦君,今天要難得的出一趟門。」

「先生竟也有主動出門的一天。」

太宰將杯中物一飲而盡,認命地癱在榻榻米上,一臉不情願。

「沒辦法啊,有只蟲子拖著過去來找我了…………說什麼也得去踩兩腳才甘心。」

待到太宰換上他平日裡常盤色的外衫,戴上那副金絲眼鏡,已儼然一副正人君子樣,他抓了兩下頭髮,回過頭問玄關前欲言又止的少年。

「怎麼,不跟著一起來嗎。」






約定好的十字路口,一高一矮兩個軍人裝扮的男人正佇立雪中。

通體全黑的外衣滾著燙金邊,白色的革製手袋,垂下的披風內襯是染血般深紅,腰间的日本刀柄上係著紫色繩帶随风摆动。

矮的那位一臉煩躁,腳下一個又一個踩熄的煙頭黑點很快被雪吞噬,高的那位面上無悲無喜,靠著墻閉目養神,凜然如黑暗之花。

敦初次見到大城市來的人,驟然有些不敢靠近。

「混蛋!終於來了!」矮的那位首先注意到了靠近的两人,揚起就是一腳「你再不來我就要殺去你家了!太宰!」

「太宰先生。」旁邊高的那位也睜開眼皮,蒼白的臉色许是在這寒冬裡站久了,語氣也有些僵硬。

太宰沒有回應對方的過激反應,他望著空無一物的天空歎息,輕的大概只有縮在他背後的敦有聞。狀似疲憊的太宰地低聲對敦說了幾句,又抬手指向對街一家茶屋。

「諸君,好久不見。」



茶屋的老闆娘似是與太宰相熟,特意給他們留了最裡面的一桌。

年輕學生和绅士们大多喜歡去当下流行的西洋咖啡廳,吃著洋食喝著咖啡,和年輕漂亮的女侍調笑。這種季節,茶屋還塞得滿滿的,多是些醉酒無法歸家之人,像是被時代拋棄了。

「老闆娘一點都不老,永遠是我心中最好的女人。」太宰輕捏住老闆娘的手,甜言蜜語任是女人都無法抵抗,又附贈了兩盤的糰子,配著清淡的茶水也算是個和風下午茶。

「你就慣會用這種伎倆。」中原中也鄙視的語氣毫不掩飾。

「那總比中也動不動就鮮花珠寶的送,太沉重了,女孩子才不喜歡。」

「你!那是我愛情的表現!別把我和你這種黏黏嗒嗒的死魚相提並論!」

「那我也是條深受女性歡迎的美麗的金魚,你羨慕我也沒用,回爐重造晚了。」

「話說跟著你的那個小鬼是誰?」中也看向門外的兩人,由於茶屋實在太小,沒有多的空位,只好讓兩個年輕人暫且坐在屋簷下,好歹避個雪。

白髮少年幾乎整個人幾乎縮進衣領裡,黑衣少年依舊不動如神,坐著靜靜地喝茶。

方才老師說要與對方“好好相處”,可他連對方的名字都不知道,也不敢輕易搭話,實在丟臉。無聊之際,敦蹲下身用手攏了攏周圍地表上的雪,努力捏成雪兔的模樣,奈何少了竹葉做耳朵怎麼看都不像………他討好地對著正盯著他的芥川一笑,對方卻輕描細淡地移開目光,繼續喝茶,仿佛從未將目光放至他身上。

屋內的中也瞧著那凍紅的小手倒挺像兔子的耳朵,和這人身上的紅色倒是相得益彰,一臉嘿嘿傻笑看上去有點可憐。

「年輕人真好」太宰在一旁發出感歎,「芥川君今年也二十了吧,應該也差不多進入“豺”了,明明才二十而已。」

「早在去年他就成為“豺”了,你離隊對他打擊不小,不要命的加強訓練,看著像要折斷似得…………小孩子的決心就是這麼回事,給我記住你這叛徒。」

「别讲那么难听啊,芥川君不还是好好活着吗,中也。」

中也懶得再與此人糾纏此道,無視桌子的阻礙抬手給了太宰那毛髮旺盛的腦袋狠狠一擊。

豺,也作野犬之說,直屬陸軍總監的私人部隊,是一群集聚於黑暗又消散於黑暗之人。中也和太宰都是從小就入選的隊員,分屬不同番隊,一年前,太宰無故離職。

「森先生也真是,約定的再也不打擾我的生活,果然那個人的承諾如清晨的露珠般易碎。」

「你以為我想來看你活成什麼鬼樣了嗎」中也喝了口茶繼續說,「早乙女家的那位歿了。可是比門外那兩個還年輕的年紀。」

鳶色的瞳眸微不可見地收縮幾分。

「薰小姐啊,那可是個好女孩」太宰陷入回憶,那是個笑起來讓人想起向日葵花田的女孩,「得空再去拜訪吧,她哥哥一定很傷心,最近我比較忙…………」

「她是被殺的。」

中也終於可以將此行的目的告訴這個混蛋了。

「一個月前,在神奈川下游,淺草柳橋下的河水裡發現她的尸體,身上的衣物都被人扒去,脖子上有勒痕。」

「兇手疑似是她的情人,就是她家那個叫水上的工讀生,猜測是兩人約定好私奔,結果薰小姐被殺,錢財被奪。」

太宰輕輕點了點桌面,依舊是那副溫和的笑容。

「這和我又有什麼關係。」

「和你當然沒關係…………只是早乙女家和我們“豺”淵源不淺,現在當家的是薰小姐的兄長,一直要求我們將罪魁禍首緝拿歸案,森先生也苦於這層關係一直在追查這樁事件,但如你所見,至今沒有任何進展。」

太宰靜靜聽完了中也的陳述,他想起以前在隊伍裡常年受年長的前輩們欺壓時,那位年幼的貴族小姐總會揮著樹枝站在他和中也面前,像個小英雄。

「那你們又是在期待我做些什麼嗎。我現在不過是個廢人,唯一能做的,就是為故人帶上一束白花。」

「不過,我有個提議」太宰狡黠地眨眼,「我有個年輕有為的學生,“這種事”,他再擅長不過。」

中也順著太宰的目光看向門外的那個少年,一臉不可置信。

「死的是活生生的人,我們都認識的人。太宰,你在開玩笑。」

「我說過的話,有過疏漏嗎。」

中也看著對方那副氣定神閒的樣子,這倒是無法反駁,太宰治任何方面都不及他,唯有料事如神這點當仁不讓。

「我的學生可比你想象的優秀,中也。」






等坐在副駕駛的敦終於完全理解情況後,已經無路可退,他坐立不安地四處打量,很好,他又一次上了太宰治的賊船。

「那個,軍官先生…………真是很帥的汽車呢。」他一緊張容易說爛話的壞毛病又犯了。

中原中也總算瞧了他一眼,深有種“小鬼你很有品味”的意思。

「中也先生拿半年薪水向森先生要來的進口車,自是與街上那些不同。」後排的芥川龍之介語氣不屑。

「芥川,你話怎麼這麼多。」

「失禮了,中也先生。為什麼我們要帶著這個人一起?」

「中原中也是我的名字,給我記清楚小鬼。」军官大人首先得让这个常春头小鬼搞清楚情况。

「是!」

「問得好芥川」中也打了下轉盤,車子立馬消失在街角,「太宰欠了豺太多東西,有種說法叫做“父債子償”?」

「可太宰先生不是我父親。」敦立马反驳。

「那你跟著他幹嘛,混飯嗎?」

「我與太宰先生不同………只是偶爾接一些代筆的工作維持生計,和太宰先生沒有任何關係。」


言外之意是可以放過他嗎,你們兩個黑乎乎的人,腰间都有刀,讲真他还是怕的。

他想起太宰今天笑眯眯地把他推出去,不怀好意耳语了几句,挥手向他告别的时候。

「敦君,拜托了——行好————」

真想把那个人掐死啊,可他现在又做不到,心裡也不知是憤怒多一點還是惶恐多一點,想想之后可能发生的事,他又焉气了。

「无论怎么说,太宰把账算在了你头上,你就给我把事情搞定,怎么搞我不管,不然别想回去。」

「这还是保護人民的嘴脸吗。」少年已经自暴自弃了。

中也脸色暗了暗,他对太宰推荐的人本多無大兴趣,但既然上了一條船,他不得不給點忠告。

「我們可不是正義的夥伴。」

黑白的界限模糊難明,各自有各自的立場。

以往敦只覺自己老師的經歷大概不簡單,沒想到如此複雜難纏,該說是命運作祟,還是他運氣太霉,逼得人不得不去面對。

其實剛上車時敦他便知道此行不易,和兩位軍官大人閒扯只是存了分私心,他想了解太宰治和他相關的人,畢竟那是他現在唯一的依靠。

中原中也看著目的地漸進,放緩了速度,之後將人一腳踹了下去,絲毫不留情面。

「小鬼,好好幹。心情好給你們加雞腿。」

白髮少年重新將圍巾包裹住細瘦的脖子,望著揚長而去的小汽車,心說我不要雞腿,能給我茶泡飯嗎。





淺草柳橋下,河水靜謐地流淌,映照著無月的漆黑夜空。

敦将凍僵的手指靠在嘴边哈气,他沒來得及帶上他那把紅傘就被人送來了東京,雪雖已停,這樣的夜總是讓人不安的。

他看了看身旁的人,總算是知道對方叫什麼。芥川龍之介,意外是個很有華族氣息的名字。

年輕軍官緊抿著淺色的唇不出聲,黑色的披風被夜風吹起,顯得整個人有些煢煢,忍不住想跟他說話。

「那個,讓你來陪我真的很不好意思,芥川先生。」

芥川看了眼滿面歉意的對方,回應太宰先生的要求,他是自願的。

「無妨。」

「啊哈哈………」

少年乾笑著打馬虎眼,卑微的眉眼令人心生不快。芥川想起白日刚见時,这人也只是一味躲在太宰治背後,眼神飄忽不定,仿佛怕被什麼抓住。

這樣的人,為何會待在那位大人身邊。

芥川輕皺眉头,在他流離失所時,太宰治是他追逐的幻影,他如飛蛾般靠近過、燃燒過,無功而返,最后有人將他從灰燼中拉起,拍去他身上的塵埃,給予他寄身之處,是不得不感激之人………至於那些可以連綴成文的過去,宛如背叛一般深深烙在某个地方,如今落得給人當保鏢這份上,終究也是他自己能力不足。

「芥川先生………討厭我嗎?」少年突然問道。

「嗯。」沒有必要否認。

「是因為太宰先生嗎………隱約有這種感覺。」

「與你無關,是在下自己的問題。」

「這樣啊」敦不自覺的鬆了口氣,剛想說“那我們好好相處吧”就聽到附近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響,他急忙拉過芥川的手腕。

「噓———」


少年對著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芥川還來不及驚訝就被迫低身。

一只人影陡現,在河岸邊翻找著什麼,許久尋獲無過才離去,敦這才放開了芥川的手。

好險啊,還以為又是什麼妖魔鬼怪找上門了,神田這片區域他不熟,用來辟邪的紅傘又不在身邊,他捂著心口長吁。

敦,是能見之人。

受害於這雙異色瞳的,從小便能看見些別人看不到的東西,桌下偷偷摸摸藏著的,樹林間輕聲低吟的,甚至剛剛逝世的人的靈魂。可以看見的人並不多,也更加容易被妖魔纏上,一旦不小心被搭話就會被卷進無窮的麻煩裡,令人不勝其煩。

這也是他一直不得親戚們待見的原因之一,久而久之他也不再同人說起這些,直到太宰偶然發現了這個小秘密,經常拿此打趣,盡讓他做些摸不著頭腦的事。

芥川正準備追上剛才那個身影,被人攔下。

「你要妨礙公務?」

「不、不是,那個、先聽我說好嗎」敦看著橫在脖子前的利刃,咽了口水,「我們來這的任務,好像並不是捉犯人。」

「還請不要笑話我…………請問芥川先生,相信幽靈這件事嗎?」少年难为情地偏头。

年輕的野犬瞪大眼睛,他收回刀鞘,有些不适地轻咳。至於這個終於拿正眼看人的少年,其後面的言辭,芥川思及某張故弄玄虛的臉,大概值得一聽。

第一晚,暫告失敗。

接下來的幾個夜晚二人也依舊遵照著前輩的話,乖乖來河邊守候,敦也慢慢向芥川解釋清楚他那頗有點玄幻的“見鬼”能力,沒想到對方還真的願意聽他說話,沒有嘲笑和鄙視,估計也是托了某人的福。

「所以說,太宰先生的意思是讓你來見那位女性的魂魄嗎?」

「別說的那麼輕鬆,第一次主動去接觸這些東西我也很沒頭緒。太宰先生真是…………」

「那位大人自有考慮。」

傳說遠久的眾神時代,有位寂寞的女性會坐鎮橋畔,夜夜翹首自己的心上人,如宇治橋姬那般神乎其乎的傳說,那位大人竟然也會相信,該說他天真,還是依舊溫柔的令人惋惜呢。

「不過全部都猜到了,芥川好聰明。」不知不覺,稱呼也變的大膽起來。

「別小看了公職人員,人虎。」

「人虎?那是什麼?!我不叫那個名字!」

身懷異能,兼有非人之瞳的人,人虎。

「非常適合你的稱謂,人虎。」

「不要啦聽上去好、好………芥川是沒學過假音嗎?」

「對年長者無禮,你的乖巧都是做給別人看的啊,人虎。」

「可惡………我要生氣了!!」

年輕的爭吵在寧靜的夜間迴蕩,朝氣的令人一時忘記那所謂的怪力亂神,人間恩怨。波光粼粼的水面水滴兀得跳動,扭曲的鏡面在夜裡舞動,岩石邊上寄宿的種子染上悽婉的顏色,生根發芽,那是無人知曉的凍結的心。

敦不再與芥川吵鬧,他突然垂下眼瞼,安靜令人覺得有些恐怖。

白髮少年起身步入河水中,裙裾沾濕而不知沉重,一点点移向正中央,抬首便是積雪覆蓋的橋身。水有些深,人卻不可思議地停駐其间,水流穿過他的身旁,刮走僅存的溫度。

少年虔誠的向半空伸出手,像在牽住什麼,接受什麼,傳遞什麼。

這幅奇藝之景倒是值得入畫,可惜畫中僅有一人。


愛戀苦難捱,野地露不消,誰見黃泉哀。

「原來………是這種理由嗎。薰小姐。」

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面,他獨自對著空中说话,那份不屬於自己的、逝者的思念,也令人神傷。敦抬起袖子猛擦眼角,始往岸邊走。

「橋姬如何?」芥川將人拉出水面。

「不是橋姬。」


剛上岸的敦臉頰還有些紅,久有知覺才開始發抖,冬天的河水,原來是如此冰涼,長眠於此的人又作何想。他偶然瞥見河邊長有些泛螢光的植被,今晚有月,白光輕灑其上,容顏楚楚的花蕾淚水盈盈。

只是個,如宵待草般的女子罷了。

一頂黑色披風披上肩,還殘留著野犬的體溫。敦感激地看了一眼芥川,他們的任務就此結束,剩下的應該交給中也先生他們了。

「芥川,可以麻煩你再陪我去個地方嗎?」

更深露重,歸去的時候敦又回頭看了看那座精緻的美麗的木橋,回過身悄悄說了聲“再見”。






翌日,早乙女家的門府有奇妙的二人組登門拜訪。一个是豺的新進人才,和一个无名書生,甫过午時便堪堪上门来,新上任的當家看著端坐在會客室的兩位,對上兩張過於年輕的面孔直歎後生可畏。

省去了寒暄之詞,眉眼安靜的少年俯身前傾,率先出聲。

「早乙女先生,請節哀。」


都内小町裡,貓與鼠常糾纏的地段,黝黑骯髒的小巷墻上貼著斑駁的小報和尋人啟事,一個跌跌撞撞的男人正四處躲竄。

 腳程快常人半倍的野犬從後面將人狠狠咬住,憑藉過人的體術使人屈服,中原中也將名為水上的可疑男子牢牢禁錮在冰冷的地面上。

 

「再跑打斷你的腿!」

 

 「吾妹之事委託於你們,自是要水落石出,沒抓住犯人之前,早乙女家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這位少當家笑面溫和,有雙與妹妹相似的眸子。

語氣仿佛親生妹妹的死已不再重要,執著與軍隊牽連的目的不明,大概是慣於榜權算計之人。敦跟在太宰身邊的幾年沒學會太多,看人倒是比較准。

 這就是你所愛之人嗎,薰小姐。


  

「犯人都這幅嘴臉,一個二個死不承認,哪由得到你說了算。」中也懶得聽水上口裡的所謂真相,卻又隱約覺著可能,來回思索之間手下倒是放輕了動作。 

水上一抓住縫隙便開始奮力掙扎,企圖逃脫。他沒有殺人,這是事實,他才不會為了幾兩金銀而坐牢。顯然他低估了野犬們的身手………這些瘋子!究竟受過什麼樣的訓練才能如此不計自身傷害也要達到目的!

水上再度被追上的中也踢到一旁墻角,他從懷中摸出什麼玩意,準備跟這隻野狗拼命。

 

「都什麼年代了還玩刀。」

 

冰冷的槍具靠在水上的腦門上,軍官大人腰間的日本刀仿佛被本人視作虛物。水上終究是個學生,敵不過這些自社會底層摸爬打滾生存下來的人,殘暴、冷血、忍耐、狂而不妄的姿態生生令人打了個寒戰。

 

「我真的只拿了那女人的和服和首飾就走了,是她自己想死,我到的時候她已經死了,跟我沒關係,從來沒有!」

 

中也繼續踩著不斷呻吟的男人的肩胛骨,他從巷子裡望向寂靜無人的寬敞大街,路面上的積雪稀稀落落地化了不少。

果然一切又被太宰治料中,無論是犯人的逃亡路線,還是這讓人哭笑不得的結局。

 像是對著腳下男人嘲諷,又像是對著遠方的低咒。

 

「你啊,就是個跳梁小丑。」

 

「薰小姐是自殺」敦道出了最後的話語,「這點您應該最清楚,早乙女先生。」

 「無稽之談,薰怎麼可能自殺。」

 「生前最熟悉她的人是您,她尋死的緣由晚輩不再多言,但求您節哀。」敦將頭埋得更低了,從他交疊的雙腿間不時發出的顫抖便知,他心中並不是無所畏懼。

 「你又是何物,早乙女家的事豈容你置喙。」少當家有些動氣。

 「他是太宰先生舉薦的人,他的話即代表豺的態度,如此而已。」坐在一旁的芥川終於發聲。

 「太宰…………慎言啊芥川君,你可知此番話的後果。」

 「在下不知。但正視令妹的事,比拿權勢為難我們這些螻蟻來的更為重要。」

 

即便是依傍黑暗生存的野犬,也有野犬的驕傲。

諸行無常。

戀慕不該戀慕之人,戀慕可恨又無法割捨之人,急於找尋出口時才容易將生命視作無物。

敦回想起昨晚年輕女性在耳邊的低吟,她並不是無理由自殺的,在她與旁人約定私奔之際,其實暗地裡修書一封給自己真正的愛人,盼望著他能前來阻止,帶她回家。

那座橋自然便成為她自殺的幫兇,美麗的人兒只需將繩子綁在橋欄上縱身一躍,如梓弓落水般,告別無情的世界。

 

「那日來河邊搜尋的人就是您吧。」


徒勞地找尋什麼,卻什麼也找不到,宛如失去了什麼心愛之物,盲目地在河邊打轉。殊不知,那人就靜靜地在河中央,你看不見她,你們都看不見她,能見之人的悲哀莫過於此。

 

「住口!」

 

對面的男人陡然失去理智,他將滾燙的茶杯扔下大言不慚的少年,被側面的黑衣軍人飛快拿刀擋住,發出“噹”的一聲脆弱的響聲。 

芥川目睹了整場鬧劇,報告的使命完成,他拽了拽敦的衣角,示意可以離開了。

路經這座府邸的庭院時,敦細心地發現園地內種有幾株低矮的淺黃色的宵待草,看來主人家十分喜歡這類花草,想必選擇那座橋做臨別之地也有其中緣故。

 

等待啊,一心地等待,那人不再来

盼夜幕,宵待草煞是无奈

今晚的月亮,似乎也不愿出来*

已逝之人,但請原諒。留世之人,學會堅強。






微風吹來淡淡的香氣,碧色的草地沿河流生長,天空提早放出了春告鳥,為人間帶來了溫暖的信息,堆積成塊的積雪逐漸消散,化作春水滋潤大地。

太宰為慶祝自己的學生初展頭角,問其想要什麼禮物時,敦捏著下巴好生思考一番,最終也只是個微不足道的渺小願望。

「那就請芥川和中也先生再來玩吧。」

這便有了四人坐在野外野餐之景。


「說好要宴請我們,太宰你這算什麼。寒酸的我都想掉淚了。」

「要不是敦君說人多點更開心,我才不會通知你,感恩戴德吧中也。」

來勢洶洶的兩位嘴上雖是不滿,實際手上也拿著大大小小的包裹,竟然還帶了酒,身為公職人員,青天白日便如此張揚,實在難服。

「小鬼,這可不是你管的了的,誰敢多嘴本大爺第一個削他。」中也和芥川顧不上自己弄皺自己的正裝,也席地而坐。

「不過,兩位總是穿的黑不溜秋,是人大約都不想靠近吧。」

「人虎,以為黑色就代表恐懼嗎。愚蠢。」

「現在不會這麼想了,不會了。」敦不好意思地擺了擺手。

即便不是正義的夥伴,總歸也是有人情味的人,希望自稱野犬什麼的還是不要了。

「而且沒想到太宰先生和中也先生竟然是同期生,簡直難以置信。」

「難道敦君以為中也和你差不多大?噗噗噗不過這個矮子看上去還是很有可能的。」

「你有種再給老子說一遍!」中也立刻就給了太宰一擊肘擊,手邊有什麼就往太宰臉上扔。

「中也先生,請不要浪費食物。」芥川雖不讚同,卻也沒有動手阻止。

三人相熟的相處方式敦逐漸有些插不上嘴,他不自覺看向不遠處的白色的河流,枝头的落雪宛如花瓣般消融逝去。

今年的這條河邊,也將開滿白色的櫻花。

「敦君,這次體驗如何啊?」太宰突然腆著臉來問,絲毫沒有半點甩鍋的自覺。

他的學生驟一下沒反應過來,淺笑著回答。

「首先,請先生自己的事自己处理,莫再推到别人身上了。」漂亮的紫金瞳折射著細碎的日光,模糊的風景再度現入眼簾。

還有,他大概不再那麼討厭這雙眼,也不再那麼抗拒與異世之物接觸,多半還是有恐懼心裡,但至少不會主動逃避了。这些难道也是您一早就预料到的吗,太宰先生。

敦重新看向在座的各位,他的老師已經又開始和那位脾氣不好的軍官大人較勁,該怎麼說,平日裡這樣的老師他是不常見的。

「如果每年都能這樣就好了………」會不會太奢求了呢,有人輕聲嘟囔著。

「你的目光實在短淺到令人感到可悲」芥川掩住自己的嘴角,「從今年開始,在下與中也先生都有人事走動。」

「嗯?」什麼意思?

「等等!等等!芥川君,那不會是森先生的意思吧…………」正與中也拼酒的太宰轉過身,神色竟是少有的慌張。

芥川沉默地點了頭,太宰直嚎完了完了,今後日子不得安寧。

「中也先生,他們在說什麼啊?我怎麼沒有聽懂。」敦向一旁已有醉意的中也求助。

「意思就是,以後你和太宰住的那條街,歸我們管了!」

聽聞此等噩耗,太宰拉長了臉連東西也吃不下,中也一臉“刺不刺激、意不意外”地看著他仰天大笑。芥川也淺笑著,手中的清酒幽香四溢。

這是好事啊,太宰先生。

您可能沒注意到,中也先生和芥川的到來給您帶來多少生氣,看著逐漸變得像人的您,作為您的學生心中也是十分歡喜的。敦悄悄在一旁給自己的老師打氣。

周而復始的相遇與離別,重複花兒般流轉的時間,無論是尊貴的生命,還是循環不息的愛的悲哀與歡欣,都是难得可贵的人生之花,身入此間萬般皆註定,唯有相互寬恕。

所以春天啊,還不見蹤影的春天,快來吧,快點來吧。





*竹久夢二的《宵待草》



 

芥川、敦

 

 

 

透過灰色大樓窗口,可以看見外面正下著瓢潑大雨,行人紛紛躲進傘內,在仿西洋風商店街嶄新的屋簷下擠作一團。芥川將手指貼著微涼的玻璃,很快便起了霧,窗邊有他私養的一盆仙人球,桌沿摊摆著一封拆開的信。

 

  為什麼約好了卻不來。

  我生氣了。

  我真的生氣了。

  之後會直接對你生氣,現在先在信里對你生氣。                                                                                                                                                                                                                                                                                                                                         中島敦

 

 

該是什麼時候的事,完全沒有印象。按照送信的日期來看,也是前幾日的事了,夏日雨季連綿,等待根本不會出現的人,愚蠢至極。


中島敦,真真是個煩人的傢伙。


之前因着太宰治的緣故,才與此人有了往來,總是待在太宰家裡做些無用雜事,來路不明也無從查起,都被太宰先生保護得嚴嚴實實,是個會對著庭院裡向日葵花傻笑的奇怪的人。


二人年紀相仿,又都愛经常往太宰那跑,自然而然熟絡起來,不,準確的說是有個人對周邊無絲毫戒備心,單純以為所有人都可以像他一樣坦誠交往。


偌大的房間内歎息聲悄然逝去,芥川拉開椅子坐下,尚需要處理的文案可不止這封令人氣悶的莫名其妙的信。初來乍到,他對這片區域的實際情況不甚了解,是時候該找個助手處理這些東西,他本人並不擅長這些。


身為森先生私人部隊的直屬成員,芥川深諳的是生存之道,簡而言之,便是取人性命而已。


若不是中也先生要求他學習這邊的處事方式,他絕不會安坐在此。


「哦,芥川你原來在啊。」門毫無預警地被打開了。

「中也先生。」

「讓你安分待著你還真一步沒動過…………以前怎麼不見你這麼聽話。」

「在下沒有出門的必要。」那是指一年前他在太宰突然消失時的過激的舉動,嘴角不覺苦澀。


中原中也點頭,走進後瞧見桌上顯眼的信封,還印著梅花印。芥川的女人緣向來不錯,讓他看看是哪家可愛小姐............


「哈哈哈哈這是什麼?你什麼時候和太宰家的小鬼關係這麼要好了?」中也忍不住爆笑出聲,實要怪那信的口吻活靈活現,仿佛眼前浮現一隻炸毛的貓咪。

「絕無此事,在下才不認識這麼厚臉皮的人。」

「看樣子是你爽約了。」

「沒有約定的事請不要過早下定論,在下從不記得答應過人虎什麼事。」


中也沒有計較這個繞口的稱謂,他玩味得翻看幾遍,最後得出結論。


「這封信是從太宰家寄出的」這種娘兮兮的信紙只有太宰治才會用,指不定有什麼貓膩在裡面,「既然都送上門來了,你確定不去問個清楚。」


雨聲漸小了些,淅淅瀝瀝打在玻璃上發出細微的響聲,並著萬年筆的寫字聲重重疊疊,寂靜地迴響。芥川將冰涼的筆端抵在下巴上,心中百轉千回。



 ※

 

嘴上雖那樣說,第二天還是請假去了太宰那,理由什麼無需多說,他只是去看望他曾經的恩師。


「芥川君?歡迎歡迎。」


太宰懶洋洋地開了門,即便到了夏天,身上也依舊散發著像快長出蘑菇的霉味。他伸手向著曾經的後輩,現已軍服加身、獨立於世的人,一臉期待。


「伴手禮呢?」


走的匆忙,一時忘了。


「在下現在去置辦。」

「慢著慢著,進來先消消暑氣吧。」太宰攔下正準備轉身出去的人,依舊是那麼不知變通,可真夠讓人頭疼的。

「太宰先生剛才是在想,在下不如人虎是嗎。」

「哪有」太宰立馬反駁,「你們是不同的個體,混為一談對你們倆都太失禮了。」

「是嗎」芥川垂下眼瞼,蓋住眼中顏色,他從不知什麼地方掏出來一封信,「這個,請問是什麼東西。」

「用拿著垃圾一樣的眼神問我這種事............」太宰給兩人都斟了杯茶,「被敦君聽到肯定要傷心的。」

「與在下無關。」

「行了行了」喝了口沁人的綠茶太宰總算清醒過來,「大名鼎鼎的“豺”其實是來找平民小百姓興師問罪的?可不湊巧,敦君剛出了門,他好像還有些其他業務吧。」

「業務?」芥川被這奇怪的字眼吸引,一時忘了否認自己絕無找那個人問個究竟的閒心。

「工作啦工作,不工作可沒有飯吃。」


小徒弟雖是個沒什麼慾望的人,但基本的衣食住行還是需要花費的,現時能僅憑一門手藝掙錢的太罕見了,雖然自己也沒什麼資格說,但的確不是普通人能肖想的。尚未從高校畢業的中島敦能做的事太少了。


太宰從桌底抽出一張紙,在上面潦草地書寫下一串地址,遞給了芥川。


「大约是在這個位置吧。」


芥川順著字跡閱讀起來,握著茶杯的手指不覺用力。


人虎,你要學會知恥。





輕盈的碎步掠過燈影重重的街道,賓客絡繹不絕,瀰漫著香氣的屋子里隱約可聞或爽朗或輕柔的談笑聲。環珮叮噹,人世蕩漾。


新橋自江戶以來便是許多名伎的棲息處,白日多是達官顯貴聚眾消遣的場所,文明開化后建築也依舊保存著時代的風味,於窮學生而言本該是不可攀的場所。


「…………姐姐們,真的足夠了,謝謝你們。」被女子們簇擁著的少年手上捧滿了大大小小的包裹,像是只誤入花叢的小野貓,即便是最次等的藝伎用的布料也比他身上的面料好上數倍。


髮絲淺白的少年今日身著豆綠色的和服,顏色有些發深,隱約可見衣襬上的細小花紋,省去繁複的裝飾只乾乾淨淨的地束上腰帶,笑容腼腆,如沐清風。


敦不斷向身後鞠躬,轉身悄悄打開錦布偷瞄裡面的稀奇玩意,直到走至面前才發現芥川龍之介正倚著門欄,鄙夷的神色不言而喻。


「芥川?!」嚇得他差點手滑,「你、你怎麼在這?」

「來看你墮落到何種程度。」


芥川眉間繃得緊緊的,憑敦的經驗判斷,對方現在很不高興。


「能不一見面就吵架嗎,我很忙的。」


而且突然與軍人打扮的人同伍,惹了不少新造女子回首。


「你太惹眼了…………麻煩離我遠點。」

「嗯?」当事人面作疑惑。


瞧這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敦稍低身端量對方的臉,暗歎自己怎麼不能擁有這麼好的皮相,除了髮色瞳色異於常人,五官都平庸無比,總容易被當作弟弟角色,完全沒半點吸引異性的特質。唉,但他又不能實話實說,會被打的。


「我可是有正經事才會來這的,芥川你是不是想象力太豐富了,不過是接一些代筆工作,才沒有你想的那麼齷蹉。」


敦在包裹里一陣摸索,張嘴咬住一塊朱赫色的糕餅,白淨的手指也如他所言只沾了些甜蜜的碎末而已。


「代筆?」

「那種眼神是什麼意思…………我好歹正經上過學,現在還是太宰先生的門生,簡單的文書工作我也是會的。」少年語氣頗有些得意,完全摸清該如何一針見血令對方不快。


看吧,真的不高興了,那眼神足以將自己殺死千萬遍了吧。只要一提太宰先生便這樣,芥川你也意外的很沒有防備。


好在他還是很善良的,不喜歡趁一時口舌之快,不再往下深究。


「我從小長大的街區也和這裡差不離,魚龍混雜,多是有書寫慾望卻沒有相匹配的文字素養,想寫卻動不了筆的人,所以我之前隨太宰先生來的時候多留了個心眼,才找到了這條門路。」兩人自然而然地順著大街原路返回,嘴裡細細咀嚼的人眨著眼笑了,閃過小小的狡猾意味。

「傳遞情書之類嗎,低賤的品味蠻適合你的作风。」芥川憶起眼前這人有雙不同尋常的眼,能看見更多的東西,比起常人有顆更纖細的心。

「真俗,不過也是啦。」敦吐了吐舌頭,沒有否認,畢竟在這位舉手投足頗顯貴氣、嘴巴又壞的軍官大人面前,他再卑微不可。

「雖然也有拜託寫給遠方親人的,的確書寫男女之情的委託比較多。」


那些看著光鮮艷麗的女孩子們,無法輕易流露內裡柔弱一面時,能替她們做的就只是將那些不成熟的恋心、不成句的詩文表達的更高明些,更高明些,好對得起這份高额工錢。


「芥川有什么想见的人吗?或者说想寄信的人吗?」少年漫不經心地問道。


芥川看了眼走在身側的人,搖頭。他從來不是會將重要之事寄於文字和輕巧的話語的人。


「那還真是遺憾,若是有了的話,請一定要告訴我。」

「你是想趁機敲詐嗎,人虎。」

「哎呀,被發現了,我的價錢可不便宜。姐姐們給我的報酬可不低。」

「還有這些..........什麼來著?」芥川偏過頭打量少年手中物。

「是永樂屋的哦,還有矶子風月堂,要試試嗎。」敦興奮地掏出一塊可愛的小東西,湊到芥川眼前,礙於身高他稍踮起腳,眼珠子里轉悠著“甘黨不可錯過”的流光溢彩。


芥川嫌惡地避開,並不是嫌棄經藝伎之手這種自以為是的想法,只是他不曾習慣這麼熱情的好意。大概是對方一臉期許的模樣令人不適,只好不情願的收下,他不討厭甜的食物,只是不討厭而已。


像這樣與誰平靜步入黃昏的陰影處,還是生來第一次。已經這個時間了嗎,原來他找了這個人這麼久。


芥川忽的想起今日的初始目的,停下腳步,敦奇怪地回頭看他。


「怎麼了?不舒服嗎芥川?」

「那封信是怎麼回事?」

「你竟然讀了…………」敦瞪大了眼睛,難得露出了煩惱的神色。

「廢話,送上門來的在下從不錯過。」芥川眼梢一挑,絲毫不計對方“又不是挑戰書”的埋怨。


他們並沒有建立與之相應的對話關係,他想知道這個人的最終目的。


街邊正好有條不高不長的台階,輕巧跳上去、身影融進仿佛燒起來的夕陽,少年難為情地撓了撓臉頰,也不顧糕點碎末粘在臉上。


「我啊,其實一直幻想對某個誰說像那樣的話。」

「像朋友一樣。」


渺小的願望。


卻十分耀眼,宛如為黑夜里蹣跚許久的野犬,吸引而來的晝星。


「人虎,為什麼你會存在於此。」


在繁複的文明和嶙峋的規則中找尋自己的安身之地,整日為傳達他人的思念而碌碌無為,屬於自己的東西卻如此不值一提。


敦最害怕有人直接對著他的眼睛說話,可是這個人,從一開始就不曾躲閃,漆黑如曜石的瞳孔真的很美。


芥川,你是個過於堅強的人。


如果註定孤獨,那麼他願意去愛全世界。即便星星不一定經歷過太多的顛沛流離,但許也是會寂寞的。


敦沉默地沿著台階繼續前進,他想給芥川一個答案,可他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想來想去也終究逃不離過去二字,沮喪間足下不穩,準備與地表親密接觸。


「哇啊————」


好危險。若不是芥川早一步搭住他的手,恐怕現在臉著地他就破了相了。


「你能不那麼蠢嗎。」耳邊響起低聲的咒罵。


敦剛想回嘴,但畢竟是自己有錯在先,本想快點站立起身,鼻尖溜過淡淡的香味。


「薄荷…………」

「不准像聞女人那樣聞我,人虎,你想死嗎。」

「抱歉抱歉,誰讓芥川香的跟姑娘似的哈哈哈哈。」


少年笑的瞇起了眼,笑聲輕輕吐息在耳畔,原本平庸的眉眼浮現淡薄的魅惑的味道。


敦止不住地笑,趴在全身僵直的芥川肩頭笑了許久。有人蒼白的耳尖泛起了紅暈,果然還是不能再開這個人玩笑了。


「人虎,你信裡所說約定,到底是何事?」

「誒?沒什麼,你不記得就算了,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不過是隨口說一起去圖書館找新的作品和同人刊,結果自己一個人在雨中等了許久,一時衝動就寄了信,雖然太宰先生也讚成,果然還是太丟人了,這輩子都不會說出去的。


「為什麼選在下。」明明可以建立對等關係的人多到數不清,為什麼總是喜歡來招惹他。


因為,你不也露出了寂寞的神情。


在盛宴消散之際,在對世事無能為力之時,許是看過太多浮誇又隆重的風景,宛如山谷的你令人忍不住想呼喚。


吶,你到底在什麼地方。

敦決定暫時不告訴對方,他覺得可能會引起無端的爭執,而且這個人現在也是絕對不會承認的。


「吶,芥川,要不乾脆來寫信吧。」

「什麼意思?」

「像交換日記那樣,感覺會很有意思。」

「在下可沒有那樣的余裕。」

「難道…………你不會寫漢字?哼,也難怪會給人取如此失禮的外號。」

「人虎…………允許你先跑四十米。」


白髮少年對著他做了個鬼臉,哼着歌輕鬆地向前方光芒處奔去,一点也不怕人追上。


芥川低聲嘲笑他,身影隱匿在路燈照不到的暗處。


從不仰望光明,也不奢求改變過去,即便前路漆黑他也會只身前行。


無稽之談,但卻並非沒有嘗試的可能。





輕輕地、輕輕地,初雪如絨毛紛紛揚揚。約定的聲音還未出現,青年對著長空呼出白色的氣霧,這個地方依舊空空如也。


身後響起熟悉的足音,看樣子是收到信了。


「芥川,你要走了都不提前告訴我一聲,太壞心眼了。」


中島敦惯例是穿著那套洗的发白的红白条纹和服,戴着深红色围巾,背着手走向他。


与你循环往复地相见,却依旧鲜丽如初。


「還好太宰先生提醒了我,一個人不聲不響地離開,真是…………」


说完就将人一把抱住,顺势拍了拍他的後背,像在安慰着誰。芥川龍之介沒有推開這個溫暖的人,相處久了他大約也忘了距離感這種存在。


「到那邊要記得給我寄特產啊。千萬別把我給忘了。」


芥川聽得一愣,沒人告訴他,自己只是回家看望妹君嗎。


這個人,依舊什么都不明白啊。


黑髮青年按住比他矮半頭的人的肩,低身將自己的唇輕輕貼了上去,白色少年微不可見地顫抖後,安靜地接受這個純潔的吻。礙事的帽子們都滑落在地,滾上硝子般剔透的新雪顆粒。


内心膨脹着不知名的感情,何時終有結束,此心卻没有任何不安。


芥川回頭看向那個不斷揮手的身影,那黃昏般的微笑與呢喃,他都不會言別。因為,他找到了值得思念的地方。


等終於看不見那個小小的身影,敦蹲在原地,心裡默念著。


無論何時,不覺疲憊,無論何時,都在此等候,無論何時,都不會忘記。


我的,友人啊。



 

數月後。


「太宰先生,有件事我想問你。西洋那邊,是不是經常親吻啊,朋友啊家人什麼的。」

「為什麼突然這麼問?」太宰疑惑地看著對著院子吐西瓜籽的少年,等他終於了解來龍去脈後,心情有點複雜。


太遲鈍可不是一件好事啊,敦君。





中也、敦

 

 


 

被隔扇圍住、設有凹閣的狹窄和室內,拉窗將空間完全隔絕,幽暗的光線散發著模糊曖昧的味道。茶几前二人對坐著,一方後仰手撐著榻榻米,一方盤腿而居,但也不安分,慣是一副挑釁的姿態,就外人看來兩者都不是值得學習的典範。


來客是中原中也,作為主人太宰治沒有端出相應的茶水和點心,這些平日里一般都交給他的小徒弟打理,更不用說對方是中也,他是一步也不會離開這個房間的。


「你怎麼又來了。」

「什麼叫又…………真把你自己當盤菜啊太宰。」

「可不是,香餑餑人見人愛。」

「會這麼想的大概也只有芥川那傻小子。」

「那孩子嗎?這兩年倒是勞煩你照顧了…………話說森先生最近過的好嗎,一定還喜歡帶著小艾麗斯到處跑吧。雖然我一點都不想他,早點死了好了。」

「托你的福,他的髮際線和你的小說都在臭水溝里垂死掙扎。」


二人就著前上司或現任上司岌岌可危的髮際線互相調侃起來,不時夾槍帶藥地談論時事,嬉笑怒罵著,要說他們是朋友亦不然,不妨當作一次別開生面的再聚。褪去少年時代的浮躁,即便依舊十分看不慣彼此的作風,但畢竟是知根知底,現時還能這樣說話的人也不多了。


臨走時,中也拾起自己的外套,一聲不響就離開了,仿佛從來沒到來過。在隊里身居要職的他並非閑得無聊,也不像芥川龍之介那般對這個人有什麼留戀,但那些本該問出口的話卻一句也沒出現。


要回來這邊嗎?肯定不回來的,別回來了,就在這寫三流小說寫到死吧。


森先生的命令,當作沒聽到好了。


帶著稍顯沉重的思緒中也灑脫地揮著手,也不論身後那個討厭的人擺出什麼表情,開著他的愛車嘟嘟嘟地奔馳而去。




中也喜好收集西洋玩意,大的比如這輛漆黑的小車,小的話諸如手錶紅酒之類,去陳出新本該是時代特色,但總有些像太宰這樣冥頑不固的人,所以才容易被拋棄吧。他自己是絕不做那種沉溺過去的人…………這樣想想未免煩躁,腳下用力兩邊景色不斷後移,等中也反應過來時,他已經超速許久,不過明眼人都不該上前同他理論,光是憑車牌便知道他身份特殊,不敢招惹。


中也拉開車門下來環視一周,他竟然開到神田附近了。雖說今日也沒別的事可忙,但這邊多是些平民百姓,他們這些活在歷史陰影里的人向來不往人多的地方湊。


路邊兩個小孩正對著他做鬼臉,嘴裡念叨著“野狗”“黑色的人”什麼的,大約是希望他盡快離開之類………不巧橘髮軍官大人的壞脾氣上來了,他為啥非得照顧你們這些庶民的想法,就不走,偏不。


他大搖大擺地繼續往裡走,三白眼眼神本就兇惡不善,加上心情不佳更是無人可近。街道兩旁盡是秋日留下的茜紅落葉,周邊排列著經久的老舖餐廳與和風喫茶處,有許多小販徘徊於此,但意外的寧靜,中也抬眼一看,才發現自己已身處書海之中。這裡大概就是那些文人墨客最愛逗留的舊書區吧,中也雖對那些喜歡在報紙上悻悻作態的人不甚喜歡,但順著人流也自然而然拐進一家書店,打算消磨些時間。


從書架上取下一本《魏爾倫詩集》,中也撣去書皮上的灰塵輕手輕腳地翻閱起來,他其實私下蠻喜好詩歌,不過礙於身份一直不曾向誰提過,以前被太宰那混蛋發現的時候還被狠狠嘲笑了…………小個子軍人預備找個清靜地慢慢看,他可不想之後再被誰詬病,一路東轉西轉左拐右拐,就碰出事了。


橘黃色的光線透過窗子安靜地棲居在書店角落,側對光源的少年拿著書本,手指劃過紙上墨色文字,淺白的頭頂被吸進書架投射的陰影里,半垂下的眼眸遮住那對詭異的異瞳。


這不是太宰家的小鬼?


剛才太宰還在抱怨“敦君不在沒人捉弄真無聊”“敦君還不回來今晚吃什麼啊”以逃過各種嚴肅話題,原來小子是跑到這裡來躲清閒了,正好被他遇上,真不知該說是不是太巧了。


敦一本讀畢便輕手輕腳地放了回去,稍顯寬大的紺藍色上衣看上去像是太宰的舊衣物,雖將那條土氣的紅圍巾換成了披肩,整個人舒爽不少,但放中也眼裡還是寒酸的不行,怎麼看那頭不對稱的劉海就很缺乏審美。少年想要取最上層的一本書,奈何身高有限不得不踮起腳伸長手臂,身體往一邊傾斜結果另一邊肩頭的衣領就滑了下去…………敦十分苦惱自己的溜肩問題,自己悄悄將衣服往上拉,以為沒人看見他羞紅的耳垂。


躲在書架后的中也差點忍不住笑出聲,他還是第一次看見有人如此窘態,而且還是認識的人,怎么說呢,感覺很微妙。他正考慮著要不要出聲招呼對方,隔著書層縫隙敦倒先注意到了中也,他稍顯驚訝地瞪大雙眼,但很快點頭致意,繼續埋頭搜尋書目。


這不就讓人不得不、非常想說話嗎。


「喂,小鬼。」

「…………中也先生。」

「你在干嘛?」中也從另一邊饒了過來,直接對著少年說話,說來自上次起這還是他們二人第一次單獨會話。

「在找一些古籍,有想知道的東西,但又不太容易理解,打算多查閱一下。」敦稍彎下身,降低音量。

「那種東西有什麼好看的?」

「沒什麼好看的,只是心情不好的時候喜歡來這裡,撫摸書本很容易心情平靜下來」敦輕輕一笑,指著中也手上忘記放回去的詩集,「而且中也先生不也一樣嗎。」


中也倒不會像少年那般輕易就紅了臉,心裡有一瞬的慌張卻是沒錯的,但他血里流的多是流氓無賴,假裝自己是個偉大的人就行了。他一直很偉大,在上司面前他是得力助手,在部下面前他是個好前輩,在敵人面前他是只魔鬼,甚至舊識面前他也可以站在懸崖邊俯視,告訴他們待在下面挺好別往上爬,但在這個對自己的偉大渾然不知的人面前,他好像普通一點也沒關係。


「法國詩嗎,我也很喜歡法蘭西。如果有機會去看看就好了.......但果然還是不太可能。」少年輕笑著搖了搖頭,壓低的聲音里含有幾分遺憾的味道。

「為什麼?」中也不禁好奇,現在不是留學熱潮嗎,按理說小鬼看上去讀過不少書的樣子找點門路還是可以去的。

「太遠了…………」敦心中暗歎,原來太宰先生還未言及過他的身世啊,那樣也好,他並不想給對方無端的壓力,「至少想穿上新的西服,做做夢也好。」

「西服?你小子最好先換個髮型,太不搭了。」

「說的也是呢。」敦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頭髮,難為情的地笑了,中也看那兩撇彎成八字的眉毛,心想這個人其實長得挺可愛的。


對話不知不覺回到原點,兩人都默不作聲地繼續看起書來,但中也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心底被攪得波瀾四起。為什麼不去呢。想去就去啊。別那麼輕易說喪氣話。中也明白他是一輩子也別想離開這塊土地的,此身已同地獄做契,卻不禁想成全這個小小的、自己也無法辦到的願望。


人類說話都極其偏好拐彎抹角,生怕別人透過隻言片語發現他們的最終目的,都是從古至今遺留下的毛病,不好治。比如,對在意的人不說我在意你而說好想殺死你,對心上人不說喜歡你而說我想見你,對想見的人不說想見你而說一起去吃飯,在表達偶爾浮現的感情時,文字就成了撒謊成性的偽物,言語的笨拙和直白才顯得真摯可貴。比如,中原中也大概說了他此生最蹩腳的一句台詞。


「待會有沒有空,我有多餘的一張票。」





新宿武藏野館。


敦捏著票根,對著墻上貼著的海報再三確認,發出驚歎的聲音。


「你沒來過映畫館?」

「是!第一次!」

「這樣啊。」中也嘴角無自覺勾起,心情蠻不錯。

「淨琉璃之類的倒是隨太宰先生觀賞過,先生頗喜清元小調,說如今的世道還能聽見三味線已經很難得了。」

「哦。」

「有次散步路過一家製冰店時,他聽見有位姑娘還在學習這種江戶小調,竟跑去和人家搭話,差點被當作登徒子…………還說電影什麼的一定要和漂亮的女孩子一起去才有意思。」敦捂住嘴,意識到自己的失言,抱以微笑致歉。

「那個桃花男不足為奇,話說你這是在暗指你不情願?不好意思我是男人。」

「絕無此事!」敦連忙擺起手,「再說中也先生脸也長得十分帥氣,應該感謝您邀請我才對。」


少年笑起來的時候習慣瞇眼,牛乳色的臉蛋軟乎乎地令軍官大人很想取下手袋左右捏拉,人也很聰明,但還是免不了和芥川一樣將某人gua在嘴邊,雖說那可以說是他們現時唯一的共同話題,但把握講話的時機、深淺程度,以致不令對方厭煩的技巧,眼前人仿若深諳此道,與之同步同息,該又是在什麼樣的環境下長大的呢…………中也皺著眉喝了口咖啡,暫且找了個角落落腳,離開場還有段時間。


「跟著那個混蛋你也很辛苦嘛。」

「太宰先生嗎?」敦合上觀影手冊,摇了摇头,「雖然平時是總給我添麻煩.........但果然還是不會討厭他的。」


這世間還真有這樣的人啊,真奇怪。


既不討厭太宰那種社會渣滓,也不害怕他這樣的人,乾淨過頭了。這種人是不是就叫天使啊。中也被自己的內心活動逗笑了。


之後電影具體放的什麼中也無心注意,他本就只是隨口胡謅個藉口,想做些平時不曾做過的事,他是個徹底的隨性主義,做事全憑心情,而且剛才他想到如果他拖住小鬼不放他早點回去,就沒人幫太宰那傻子準備晚飯,只能撬開庫存的罐頭果果腹,想想還有點小開心小興奮,絕不是打擊報復,絕不是對周圍人好像都圍著太宰轉而不滿!他中原中也犯得著和條半死不活的青鲭較勁嗎。


中也繼續津津有味地欣賞熒屏上閃過一幀一幀不知所云的畫面,他還是沒怎麼看懂,偏頭想問問身旁的人。


敦專注地盯著前方,坐姿端正,仿佛在看一場世紀大錶演,但中也依稀記得他只是隨手選得一場檔期快過的小電影,你看周圍基本沒幾個人,又有幾個人在認真看。


那因光線而不斷放大的瞳孔映照著無數的顏色,仿佛要將整個世界都吸進去般,中也放棄出聲,將帽子蓋在面上到頭睡去。


他最後還是被人叫醒的,中也望著面前渡著白邊放大的面孔,脫口而出,


「你沒哭?」

「誒?為什麼我要哭?」敦被中也乍一問的摸不清頭腦,也並不是什麼值得落淚的作品啊。


中也被光線驟刺的有些不適,他借著揉太陽穴的空檔整理思緒,哦,難道是他想太多了,以為對方就是芥川口中“軟弱的傢伙”,結果自己根本會錯意了…………怎麼辦,好像有點丟臉,但又不想被人發現。


「中也先生,肚子餓了嗎?我們去吃點東西吧。」已行至出口的少年回身,刻意轉移話題避開剛才的尷尬,果然是個細心的人。

「你不回太宰哪兒?」天知道他為什麼要問這句,中也想自己肯定還意識不清。


少年稍瞠目,略作思考後偏頭一笑,說的話不輕不重,像片潔白的羽毛。


「那個人,總得讓他學會即便我不在了也要活下去的方法,您說是吧,中也先生?」

「我帶您去吃點暖和的吧,這樣坐著會凍僵的,走吧。」


中也跟在少年身後向出口光明處靠近,他想,對啊,誰管太宰那傢伙死活,這世上從來就沒有絕對按部就班的道理可言,也沒有誰必須為誰奉獻一切的義務,在互相依賴汲取溫暖之前,首先得是個人,有的人早就輸在了起跑線。


敦推薦的B級美食也很符合他前學生的身份,路邊剛出爐的鯛魚燒,一人一塊咬著,慢慢走在人行道上,中也感覺這比去洋餐廳坐著吃高級料理更有趣。


「這個該從頭開始吃還是尾巴啊?啊?臭魚!」

「這得看中也先生您是哪一派?喜歡一口就吃到餡還是………」敦話還沒說完,軍官大人已經對這魚腦袋一口咬下,溢滿口中的紅豆很甜,像少年的笑聲一樣甜。

「中也先生,今天真的很感謝您。」

「都說了是多餘的票,我拿著也沒用。」

「有種ドキドキ、ワクワク的感覺,充分感受到了日本現在文化發展的魅力」敦將手放在心口,憧憬地閉上眼,「明明這裡我也時常會路過,卻總以各種藉口不曾親身來體會,大概也是某種近乎恐懼與羞恥並存的心情縈繞揮散不去…………那樣鮮亮明麗的表現方式,令人稍感到寂寞呢。」

「用畫面與人物替代文字形象,文學作品的價值就變得薄弱了吧,這對作家而言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咬著鯛魚燒的中也表示他聽了個半懂,他想如果是太宰在此一定會說出更有哲理的話,會扯出一大串專有詞以問答問混淆視聽,誘騙小徒弟回家給他做飯,但中也學不來,他只會說他聽得懂的話。


「今天開心嗎?」

「诶?開、開心,非常。」

「電影有趣嗎?」

「普通吧…………但還是很棒。」

「鯛魚燒好吃嗎?」

「是,好吃。」


中也停下步伐,敦也跟著停下,天色逐漸黑了下來,夜間溫度驟降,一高一矮對望著吐著稀薄的白氣。


「好,那以後還有機會。你的問題可以留著慢慢考慮。」

「還有機會…………是指?」

「就是說本大爺很閒啦笨蛋。」多陪你這個小鬼幾次也無妨,中也伸手揉了揉那比他高半頭的人的白色腦袋,細軟的髮絲觸感很好。


敦歎了口氣,心底認輸般,果然誰也贏不了這個純粹的人。純粹的惡人,純粹的不講道理。


「中也先生果然是個溫柔的人。」

「我可以當作你在誇我吧。」

「您猜猜看」少年疾步融入夜色中,轉身告別,「謝謝您,中也先生,謝謝,祝您好夢。」


中也摸了摸鼻尖,心跳竟莫名有些加速。

 

 

 


與人交往是件十分漫長需要耐心經營的事,尤其是對比較遲鈍的人,天生腦子和身體就營養不良需要後天多吃點好的多見識點世面才知道,留在身邊的才是最好的。


芥川龍之介有次詢問自己的前輩,為何總同那個奇怪的人見面,美曰其名是年假累積太多,實質卻是約會,東京這邊好吃的好玩的你們還有哪兒沒去過。


他的前輩,中原中也正仔細檢查自己指甲縫有沒有穢物,很好,指骨乾淨。


「那你經常往太宰那跑又是為何啊?」

「太宰先生是在下的恩師。」


得了吧,少跟他扯這些師徒情誼,老師是個什麼東西,誨人不倦害人不淺,中毒太深無藥可救,作為前輩只能給你句警語。


「能決定人行為的終究不過好惡而已,芥川。」

「簡單一句,我開心就好。」


芥川看著前輩趕著去揮霍時光消遣人生匆忙離開的背影,有句話沒問出口。


這意思是,您至少是樂此不疲的,對嗎?



 

中也和敦是約在一家老字號天婦羅店門口見面。中也等了許久也不見人出現,也怪最近周邊不太平,人心不古民風不淳,第一反應不是生氣,而是你他媽到底哪去了不准給我出什麼事。


結果他還真是個烏鴉嘴,說什麼什麼准,他在附近幾個小巷子裡搜羅了個遍,東京的路實在太容易迷路,等他找到對方的時候,正好看到最後一幕。


敦狠狠將比他高大強壯不少的男人摔倒在墻根,擦拭嘴角的血跡眼神透著股孤絕,與平時安靜乖巧的模樣迥然不同。


少年的體內藏著頭猛獸,從不輕易示人,只在保護自己時豎起爪牙。


「中也先生?您怎麼找過來了。」但在看到來人的瞬間就又恢復了本貌,想笑卻扯疼了嘴角的烏青。


中也才看清對方是幾個小混混把中島敦一個人圍住,許是他的闖入給了他們空隙,又可能是畏懼他的身份,趁機逃跑了。敦冷眼地旁觀著,仿佛與他本人毫無關係。


「怎麼回事?」

「稍微…………遇上了故人。」

「故人?」

「以前學校的同學,和我一樣中途退學,但看樣子過得比我還不好的樣子。起了點口角。」敦有些腿軟的坐在地上,肚子被打了,縮成一團好讓自己不那麼疼。


中也斷然不信那個平日溫和的人會因為口角而與人到動手的程度。他也跟著坐下,不顧灰塵弄髒他的衣襬。


您怎麼可以和我一樣坐下,這不可是驕傲的您該干的事,對不起今天是他失約,靠那麼近的話,會讓人忍不住想依靠的。


為了不讓您太無聊,那就說一些,以前的事吧。那些您還不知道的,醜陋的過去。


中也靜靜聽少年講述往事,用一種無關自己的口吻,平淡描述了一個事實,那就是講故事的人十分不喜歡自己,孤獨總與他隨行。


「中也先生,請不要把今天的事告訴別人。」

「告訴誰?」太宰?芥川?

「尤其是太宰先生,如果讓他知道過去的那些人來找我,會很過意不去吧。」


那為什麼對我你就很過意的去。他也會擔心啊。


人永遠不曉得自己有多喜歡一個人,除非你看見他和別的人在一起,或者老提起另外一個人的存在。


「當做一個小秘密可好,我們兩個的。」少年豎起手指放在唇上,紫金色的美麗瞳孔無自覺地誘惑他人,像愛爾蘭愛在人耳邊低語的妖精一樣。

「我只明白了一件事。」軍官大人終於出了聲。

「小鬼,我好像喜歡上你了。」


敦的腦袋仿佛卡殼般機械地轉動,他輕笑出聲,將頭放在膝蓋之間,原來今天才是我們第一次正式相遇。


「但我可是非常喜歡您的,怎麼辦。」



 

 

太宰、敦

 

 


院子里的紫陽花開了。


靜靜地,誰也沒有察覺、無人注意時,悄然為院子添上一方風景,在日光下被微風吹得搖動枝葉。


太宰絕望地躺在自家走廊上,額髮被汗水沾濕粘在腦門上,渾身浮滿暑氣。他怕是要命絕此季。


高溫使人頭暈腦脹,尤其百無聊賴之際,最容易聯想到死亡,一了百了。


除了無懼陽光的夏花們,昨日,太宰還在院子里還瞧見了麻雀的尸體,再湊上去看時卻消失無蹤,坐在書桌寫字前會不時聽到有人竊語,然而家裡除了他再無別人,晚飯時甚至在桌上看到了小人模樣的香菇…………太宰揉了揉自己的眼眶,汗毛支棱,眼睛向來比較好使的小徒弟安慰他說,夏天到了,界限就會模糊起來,無論人類還是非人類。


在這種季節死去,好像也不賴吧。元自殺愛好者太宰治如是想到。


話說敦君去哪兒呢?哦,對,昨天說要和芥川君去買東西。真好呢敦君,有了可以一起玩耍的小夥伴。太宰翻了個身,有些睡不著,但日頭實在太大,稍不注意就熱暈過去了。


「太宰…………」

「太宰先生!」


這雙眼瞼究竟閉合了多久。

有人輕搖他,太宰心想,自己又無恥混過了一個炎炎午後,又多浪費了一天無所事事的生命,甚好甚好、不好不好......來人的身影在朦朧的視線裡刺眼的很,容不得他多想。


「………你回來了。」

「是,我回來了。」敦對著自己的老師燦爛一笑,仿佛絲毫不受嚴夏困擾。


太宰坐立起身,揉了揉自己的腦袋,口乾舌燥的想進里屋裡取水喝,小徒弟却一早給他備好,冰涼的茶水壓得下一口暑氣。


「今天怎麼回來這麼早。」其實不早了,馬上天就要黑了,但這個年紀多在外面玩會也屬正常。

「啊!您沒吃西瓜嗎?我不是說了給您冰在井裡了嗎。」敦走到庭院裡看,倒先質問起對方。


啊,他忘了。


「我一個人怎麼吃的完那麼大一個。」

「這麼說其實只是不想動手吧。您可真夠懶的。」敦說著就把西瓜從井邊拉了上來,搬到了客廳。


太宰心裡有些過意不去,但也插不上手,就撐著臉坐在一旁看人動作,一派行雲流水。


「好了!這樣便合您心意了吧!」敦將一盤切的整整齊齊的西瓜端至面前,晶瑩鮮美,還透著井底的涼氣。


太宰拾起一塊,咬在嘴裡,甜在心裡。敦君,這樣嬌慣他人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先生知道我今天去了哪嗎?」口裡含著冰涼的西瓜,敦口齒不清道。


能去哪?你們小孩子喜歡玩的地方。


「不知道。」

「有件禮物要送給您。」敦調皮地眨眨眼,轉身去取包裹裡的東西,又怕手上的西瓜水漬弄髒,順勢揩在了自己身上。

「敦君,別急。」

「快看!這個!」


少年動手鋪開一件鼠灰色細條紋的男式浴衣,踮起腳尖也不能完整展開,宛如蛇般蜿蜒拖在了地上。


「…………給我的?」

「是適合夏天的和服哦。依著先生的尺寸做的,花色是我和芥川一起挑的。」

「芥川君?」

「那個人還和我爭了好久,說什麼太宰先生絕不會選那麼不起眼的顏色,最後折中選了這件。」

「這樣啊…………有心了你們倆。你們關係真好。」

「哪有,還不是時不時見機就損我,那張嘴也就只有吃点甜的稍微中和才肯消停,今天可把我累的。」


太宰給癱倒在一旁的小徒弟打起扇子,嘴角勾起的弧度帶著苦澀。


「您不喜歡嗎?」少年稍有些擔心的望向自己的老師。


怎麼可能不喜歡。太喜歡了。太宰伸手摸上衣料,輕微起伏的質感穿上一定十分舒服吧。


從他把敦君撿回來也有三四年的光陰了吧?第一次與芥川君相遇時,自己也與眼前少年這般年紀大,卻沒有他那樣乾淨的眸子。那時他也是終日徘徊在深不見底的淵谷,沒什麼為人師者的自覺,因材施教?沒那回事,不過是將利刃交與一隻渾身帶刺的野狗,告訴他如何活下去,卻被當作恩人懷念至今…………


太宰依然記得那個曾經自荊棘中成長起來的少年,現已成為了能說出“畏懼死亡的我們本身也被死亡畏懼”這種話的不屈男子漢,他卻什麼都還沒有為對方做過,實在羞愧。


現在,與在街頭一時興起救起的另一位少年一同生活,即便時至今日,太宰也不清楚自己所做之事是否正確。


敦君,將你帶離這世間紛擾的人從來都不是我,有一天你會不會恨我。


不會的。太宰清楚對方最後一定會笑著原諒他,可他就是忍不住暗自悲傷。


「收起來吧,總有機會穿的,改天還得感謝芥川君,今天還是早點睡吧。」

「嗯!」敦收拾收拾便回了自己房間,是特屬於少年時代令人艷羨的輕快步伐。


太宰折起這件於他無比珍貴之物。夏天的和服嗎………那他可就暫時死不成了,真是了不起的少年。

 


 

當晚太宰做了個夢,一個周而復始的夢。他夢見一團一團或大或小的黑影遠他而去,最初被黑暗包圍的安心感如同抽絲剝繭,最後身邊只留有個白團團的影子,一直守候在身邊,但他唯恐靠近看清對方的臉,結果最後白團團也走了,他一個人蹲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裡寂寞而又懊悔地顫抖著、淚流不止,直至驚醒。


籠罩著稀薄白光的視野內,有人坐在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手裡鼓弄著什麼玩意“咚咚”作響,發現身後的動靜,轉身。


「早上好。您終於醒了。」


想對你訴說滿腹心思,猶豫不決。


「還需要我給您備早飯嗎?不過馬上就快中午了。」


想對你更加溫柔,想要看清你的眉目。


「果然不需要了吧。太宰先生,太宰先生?您睡傻了嗎?」


即使被討厭也沒關係,如果能緊緊抱住你就好了,在夢裡,就現在。


太宰握住在他眼前揮擺的手,浮現一個虛弱的微笑。


「敦君才是,到我房裡作甚。」

「果然睡傻了。明天不是交稿日嗎,國木田先生肯定會破門而入的,您做好心裡準備了嗎。」

「哦哦…………」太宰這才大難臨頭地突然想起,臉色嚇得蒼白,表情驟變。

「然後,先生的底稿快用完了吧,我不快點製點顏料出來拿什麼給您打格子。」


太宰恍然大悟地捶拳,在小徒弟一臉無可救藥的注視下爬到書桌前,握筆苦思,思了半天也沒想起來自己之前寫了啥。


「也不是我說您,人家現在都用西洋紙和鋼筆,國木田先生告訴我現在還在用和紙打底稿的就只有你和另外幾位麻煩的作家了。」

「這不是廢物利用嗎。你看,我們剛搬來院子裡就有棵梔子樹,定是前主希望我們勿忘傳統,從我做起。」

「您可真會給我添事。」


敦被自家先生不著調的語氣逗笑了,在他不用外出的時候,這樣既可以消磨時光,又可以待在某人身旁做事,嘴上不說,自己其實挺樂在其中。


少年將成熟的干漿果搗得細碎,那是去年冬至剩下的,被少年收集起來說還能用。白淨的手指落下點點紅腥悉數被舔去,在柔軟的唇上留下淺淺的味道。


太宰沒說實話,他其實最愛在冬夜孤燈下,欣賞他的少年一邊烤著凍僵的指尖,一邊在破舊的砂鍋裡煮著摘來的梔子果,然後用煮出的汁液在稿紙上描出一條條細線,認真又不做聲的模樣,令人移不開目光。


這可是秘密,被本人知道又要怪他不好好工作,可兇了。


太宰碰到手邊的一張花花綠綠的傳單,定睛一看才想起近來隅田川附近有花火大會,但自己平日不愛出門,多半也是有人昨天去商店街順手帶回來了的,擺在他能看見的地方,目的性簡單易透。


「敦君想去這個大會嗎?」

「也沒有那麼想。」敦手上動作稍頓。

「嗯…………那和芥川君一起去吧,記得幫我帶份花枝回來下酒就行。」

「太宰先生不去嗎。」

「你剛才不也說國木田君很可怕嗎,老師我也是心有餘力不足。」

「那我也不去了。我陪您吧。」

「多浪費啊,一年一度。」

「那以後不是還有機會嗎。不差這一次。」


太宰實在勸不動對方,只得作罷,繼續握筆苦思小說劇情。敦君,將太多寶貴時間浪費在他身上,就算是他也會良心不安的。


為了使自己內心稍微好受些,太宰提出晚上在自家庭院放小型煙火,以填補少年那乾癟癟的童年回憶。他轉念看了看小徒弟那一身打扮,直搖頭,不由分說地推人出門,囑咐除了要買煙火吃食回來外,一定還要把自己好好拾掇拾掇,敦似懂非懂地點頭,帶上荷包出了門。


太宰看著消失在窗門背後的身影,鬆了口氣,他才終於得以正式開始工作。



 

夜裡,太宰換上那件新買的鼠灰色條紋浴衣,手指輕輕地敲擊桌面,震落了好幾滴燈花,也不見人歸來。


「太宰先生,不好意思,回來晚了。」


敦手上提著大包小包,人未到先聞聲。


「敦君…………」太宰看著出現在門前的人,不禁失語。


少年身著淺黃色的花紋浴衣,肉粉槐紅的花朵圖案在腰帶附近盛開,不齊的額髮別上紅色的梅形發卡,笑容璀璨奪目。


「先生不是說要我換身行頭嗎。隔壁的富崎太太說她女兒有許多不穿的舊衣物,便借了我一件,稍微改了下,還是可以穿的。」

「怎麼樣?好看嗎。」少年放下手中物,興奮地轉了圈,也怪他自青春期起一直跟著一個大男人生活,對男女界限的不自知到了令人結舌、卻並不會生厭的地步。

「好看。」


像蝴蝶一樣。


他的少年沒有出眾的皮囊,長相還頗有些弱氣,總藏在灰撲撲地打扮下,其實有雙非常漂亮的瞳孔,令人著迷。


「那就好,之後還得還給人家的。」

「敦君,為什麼不新買一件,錢不夠嗎?」節約是美德,但為什麼總是對自己這麼吝嗇。

「因為覺得沒有必要。能與先生一起放煙火,已經很滿足了。」

「多對我提些要求也沒關係哦。畢竟我也是成年人。」

「我再過兩年也成年了哦,請不要忘記。」

「敦君。」

「是,太宰先生。」


蹲在庭院手持星星般微弱光芒的少年應聲,也不抬頭,只安靜關注著即將消失的花火。太宰覺得他們就像生活在一個空間有限的水箱裡的兩條魚,只要呼喚對方的名字,確認彼此的存在,便會升起粒粒水泡,在溫暖的水流裡時光不曾流逝。


是非常易碎、又令他想永駐於此的水箱。


「您又在想什麼難懂的事了嗎。表情很奇怪哦。」

「沒什麼,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真熱啊。」太宰將團扇抵在鼻下,閉上雙眼,享受此刻的寧靜。

「先生…………」


敦知道自己的老師十分懼熱,從不肯在陽光下多待半秒,不過竟悄無聲息地將腳伸進了水盆裡,那明明是他拿來處理煙花端來的!


少年拉起浴衣下擺,也將腳丫放進冰涼的水中,順勢坐在人身旁。


「待會兒就請先生再去打一盆來。」

「好,好。是我不對,但敦君也是共犯。」


沒過兩雙腳踝的水面波光瀲滟,天之川像一條不知鋪往何處、閃著星輝的鐵道,劃過漫漫夜空。太宰注視著靠在自己身邊的人,依舊開心地揮舞著如磷粉般耀眼的星火,腳底浪起小小水花沾濕他們的衣物,接著將煙火棒塞進自己手裡,只說“今晚真好”便繼續玩的不亦樂乎。


玩疲了,靠在肩頭的人便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太宰將手放在那張如皎月般純白的臉側,與初見時那張驚恐又不安定、更加年幼的臉重疊起來,美的無與倫比。不知從何時起,少年已成自己生命無法割捨的部分,他心道,那是某種比陰晴圓缺的月亮還更加模棱兩可的感情。


遠方天空中響起巨響,盛大的花火在此盛開,驚醒了淺眠的人。


「太宰先生…………」敦瞇起雙目,有些癡愣地望向燦爛的圓形煙花。

「敦君,要不要來跳舞?」

「誒?這是做什麼?」敦被青年一把拽起,青年其實身長頗高,平日總踡在房內看不出來,還是與第一次在街上遇見那時一樣,輕易便將人的所有目光佔據。


太宰走近留聲機放了一首敦從來沒有聽過的華爾茲曲,他的老師牽起他的手,不大不小的懷抱正好可以將他整個人圈入其中。


「來,跳舞吧,敦君。」

「等等,我不會啊,我不會啊太宰先生!」


少年手忙腳亂的,頭腦也亂做一團,他怎麼可能會那些淑女才懂的舞步,實在太難為他了。


「我教你,相信我,抓緊不要放手哦。」


他的老師一看便是興頭上來,笑的沒心沒肺,擋也擋不住,只得笨拙地踩著腳步跟上。話說,兩個男人跳舞本就是十分奇怪的事,但此刻敦忘了,他們都忘了。


在這無可替代的時間裡,不知是誰許下願望,只想和眼前不知幸福為何物的你一直一直在一起,永遠。






輕易到手的幸福總是很易碎,度過漫長歲月,辛苦耗來的幸福,依舊十分脆弱,人類總是容易忘記這件事。


一日午時,太宰正在書架下翻閱資料,忽聞天鳴地動,地板不斷搖晃起伏,他跑到戶外只覺天旋地轉,塵土飛揚。他勉強在庭院裡戰戰兢兢地坐了會兒,才反應過來是地震。


敦君不在。敦君不在。


太宰自覺平日是個膽小如鼠之輩,但人在緊急時刻,超越自身極限也要達到的目的,其源動力大多不是勇氣,而是名為絕望、在自然面前最原始的渺小感。


他瘋了似的狂奔,如果有人能注意到他,會看見一個膚色青白高瘦的青年,不顧形象地死命奔跑。


這可不像你啊,太宰先生。他仿佛聽見有人在他耳邊低語。


可是沒有你,他在任何人面前也無法成為那所謂的“先生”。


所經之處盡是滿地瘡痍。有的人勉強掙扎逃出,卻被倒塌的房屋砸死、掩埋,徒剩斷肢殘截裸露在外,有的人僥倖避開飛來的瓦礫,卻又掉入大地撕開的血盆大口,被地下水淹死,被猛然合上的地縫活活擠死………地震發生時恰逢午飯時間,許多家庭正歡歡樂樂地在炭爐上燒飯,接著引起的大火在整個城市蔓延開來,許多人被火焰吞沒,更多人被困在火墻與隅田川之間,迫使跳入河中沉沒成尸。


在這個曾經放過絢爛煙火的河川旁,充斥著人類的嚎叫與悲鳴,一波接著一波,無法停止的悲劇。


這裡是地獄吧。太宰喃喃自語,也不知是目擊了太多令人兩腿發軟的場面還是自己的幻想居多,蝸居許久連現實與虛擬都快分不清。他和一群對突如其來的災難束手無措的人們眼睜睜地看一座樓房向自己覆來,麻木地坐以待斃。


死亡原來是這麼簡單的一件事啊。


他在一片黑暗的中勉強還能感受到自己漸漸模糊的心跳聲,千斤重的東西壓在身上,仿佛沉在深水中般要窒息,太宰有生以來第一次近距離與死亡接觸。他突然想跟某個深愛的人說抱歉,他直到現在才知道自己原來還是有愛的,還是懼怕死亡的,更懼怕孤獨一個人。


這雙眼瞼究竟還要閉合多久?


是否還能像夏日的每個午後,醒來依舊可以看到某人如昔的模樣,微笑著呼喚他的名字。


太宰是在一片嘈雜聲中醒來的,他憑藉僅存的知覺感覺這是某家醫院或者診所,他動了動手指,渾身纏滿了繃帶動彈不得。


「醒了。」不知是誰輕聲提醒。


躺在床上的太宰忽然感覺自己脖子以上被一個令人懷念的擁抱包裹住,不似烈火熾熱不似河水冰冷,十分溫暖,是人的溫度。


他努力抬首環視周遭,芥川站在不遠的地方,面上依舊餘驚未退,身後站著的小個子軍人是他熟悉的故人,表情也是意外的沉重。


中也啊,他遇難時這兩孩子一定十分不安吧,尤其是現在趴在他身上哭個不停的這個。


敦努力克制音量,壓抑在喉嚨的巨大悲慟全都沒入止不住掉落的淚珠裡,淌過對方耳畔。


太宰突然憶起某位友人的話,如果有人會為你哭,你就還活著,不然你就死了。


他還活著呢。為他存在的眼淚,這世上真的有。好想哭。


抬不起手來去揉少年白色的頭髮,喉嚨也發不出想要的聲音,唯獨胸前一片濕潤。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太宰訝異自己現在內心十分平靜,在眾人面前他甚至想扯個大無畏的笑容以示無恙。


「請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在這世上,除了您,再無別的人了。少年如是說道。


大多數人即便失去全部家財、親友,也還有很多命運相連的關係者,但他確實誰也沒有了。敦想起別人總說太宰將自己當做海上的最後一片浮木,以此喘息苟活,然而真正拽住葦草死不放手的人,是他。


多麼無助的話語,近乎祈求的願望竟讓已迅速築起防線的太宰瞬時潰不成軍。


敦君你知道嗎,在一片黑暗中他只許過一個願望,就是可以和你一起死去。


結果我們都活下來了。你應該笑啊,敦君。


太宰將頭抵在少年額上,顏色各異的四目相接,無需化作語言也可以,就這樣相視而笑。

 


「喂喂芥川,他們兩個怎麼都哭成一團了。」中原中也忍不住扯芥川龍之介的袖子,他們可是一邊處理災情一邊好不容易抽出空擋來看望人活著沒,兩師徒又哭又笑的要死要活的怎麼收拾。

「知道他們平安就好。」黑衣青年輕手輕腳地關上病房門,語氣中不無釋然。


他們目睹的大概是,劫後重生後的人們不加掩飾、重新確認彼此存在的新的開始。




 


中也先生,

 

久疏問候。身體安康否。

 

貿然來信打擾,你們那邊也下雪了嗎?沒有直接將信送到芥川手上是怕他太激動頑疾又犯,由您代為收寄轉達,我比較放心。

曾經的家在地震中被大火全部燒毀,我與太宰先生自災後便啟程在本土各地遊歷,最近剛到奈良附近,這裡似乎沒有受到災害影響,生活於此的鹿群都十分安逸,不過拿食物去招惹他們很不好,很容易像太宰先生一樣被夾擊…………每到一處便習慣提筆給你們寫信,除了告知安好,大概也是希望這世上總還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太宰先生的右手被廢墟壓斷後就無法在寫作,話倒是逐漸可以說了,所有一切的書信工作都由我代筆,之前連載的小說也是,那是部十分有趣的作品。先生口述的有些內容實在太生動,沒法一一給你們記錄下來,頗為遺憾。

花費漫長的時間,織出層層的絲線將自己的感情包裹成繭,如今我終於破繭而出,得出了一個關於自己的難以啟齒的結論。

我喜歡太宰先生。

我非常喜歡這個人。

曾在與芥川一同精心為先生挑選禮物時,我便攜有這份笨拙的愛戀,用語言來表達我又說不出口,唯恐這份感情化作有形之物丟失不見。

我一直忽略了一個簡單的事實,那便是自己有幸遇見這個人,在那之前的所有不堪,之後的所有不甘與不情願,都可以悉數原諒。

悲傷也好,痛苦也好,喜悅也好,都祈禱著與這個人一同分擔生活下去,這樣是否就是愛呢?

在我眼裡大概是如此吧,我可能一生都無法再向他道出那兩個字,但我的心願也再無其他。


望所有人在不斷變更的時代中也能活到我們再度會晤的那天。

 

珍重。

                                                       

                  
                                                                                       
          
                                                                         中島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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