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onHeart

IFⅠ

戲作。黑手黨敦

 






橫濱市神奈川區。

綠林掩映,山脉交错的偏郊一带,無機質的味道瀰漫在濕潤的空氣中。四周寂靜无人,亙古延續的靜謐氣質隨時光流轉依舊如故,不受外界侵擾。

今日有位不速之客,作為有生命的個體,轻巧划破了山林营造出的神秘感。

肩上披著厚重的黑西裝外套,右眼、手臂、脖頸以下纏著白色的繃帶,棕黑色的髮絲微捲,少年哼著異國的歌調一步步往深處走去。

「喂。」古木背後傳來人聲。

「哦呀,中也。你怎麼在這。」

「……..」


靠在樹幹上的少年也是差不多的年紀,一雙吊梢眼倒是痞裡痞氣,本該沉靜如水的藍瞳放在這張臉上硬生出些不安分子。


「跟蹤我?真是惡趣味啊。」

「到底誰比誰更惡心……」

「你。」

「私自出逃,組織就算將整個市區掘地三尺也會追殺你的,太宰。」

名為太宰治的少年歪著頭似乎正在考慮對方的話,手背在身後垂眸輕笑。

「那中也是共犯咯。一樣不得好死。」

「你!」


他當然是因為好奇才會跟著跑出來的!中原中也完全沒想過後果。


「頂多算是擅離職守,我可還沒有離開黑手黨的打算。安心啦。」

「哼,我倒是希望你離得遠遠的,再也不想看見你這張臉。」

「原來……中也你是在關心我嗎。意外是個好人。」


太宰駕輕就熟地打趣對方。


「立刻、馬上光速地給我原地去世!什麼鬼邏輯你這桃花眼混蛋!」

「好啦好啦,既然都跟著來了,不妨同行可好。」


太宰眨了眨眼,慣是一派平日不正經。


「你到底搞什麼鬼?不怕我全部告訴大姐他們嗎。」

「走吧走吧。」


兩人推搡著繼續前進。

該不會這廝早就發現了自己跟在身後了吧……不妙,中也感覺自己仿佛上了艘賊船。


等待他們的是一排坐落于山腳的灰色現代樓舍,樓身殘留著戰時歐洲的建築風格,悄然隱匿在這片山林間,卻毫無突兀之感。

「中也,你聽說過這個地方嗎。」


二人立在沉重的鐵閘門前,冷風自身後傳來蕭索之意。


「啥?」

「據說過去曾有外國軍隊將這裡當做臨時據點,也有走私之說,總之基本是片無人管轄的縫間區域。我們黑手黨卻從不曾涉足過這裡,活動範圍也會恰好繞開,這點不會令人好奇嗎?」

「你打哪知道的?」

「一點內部渠道。」

「你……所以,為了這麼無聊的事違反紀律,太宰你腦子有問題吧。」


中也毫不留情地評價。


「現在這裡由政府接手,好像是福利院來著。」

「福利院?」中也抬眼上下打量,「這麼窮?」

太宰無奈地聳肩。

「說不定會有有趣的發現。」

「發神經吧。」


中也徹底後悔了,他怎麼就著了這整天沒正經的人的道,他該好好回家的。


禁閉的白漆色大門似乎有了動靜,片刻後,年歲不等、身高各異、穿著同樣白衣褲的男孩女孩成排陆续涌出。他們的袖口上繡有各自的編號,加上隨行的幾位大人,看上去像是監護人員,總共四十來人。

大人像是訓練官一般將人集結,發號施令,孩子們則聽從指示機械地走到田埂里勞作,潔白的手與腳沾上泥土,面無表情,完全没一点生人氣息。

「看樣子的確經費不足的樣子。」

「是嗎?」太宰不置可否。

授人予魚,授人予漁。生來便註定會比他人活得更艱辛、更無助的人,早早使其擁有自食其力的能力,雖然務必會失去很多無法彌補的回憶,也不失為一種教育方針。

結束了每日的必修勞動課程,就到了甜蜜的加餐時刻,即便是孤兒院也有人道的地方。

香甜的餐車咕嚕咕嚕推倒戶外,即便再早熟這個年紀的孩子果然還是不能抵禦奶酪蛋糕和糖果的誘惑,但幾乎沒有人敢輕舉妄動,像一群眼神炯炯覬覦獵物的狼崽,謹慎小心過頭了。

按照編號順序排隊依次領取,每個拿到屬於自己食物的孩子都飛快地從大人眼皮子底下逃竄到庭院的各個角落、或是成群聚在一起,低聲討論著些單純又微小的話題,時不時伴隨著清脆的笑聲傳出,總算找回些小孩子的無邪氣模樣。那些臉上戴著清一色面具的大人也會暫時收起教鞭,放任他們在這四方又荒蕪的院子內盡情玩耍,從黃昏到夜晚之前的這段須臾時光。

「看夠了吧?什麼時候回去啊……」


躺在樹窩上的中也打了個哈欠,他完全不懂觀察這群社會邊緣體有什麼用,他還在想著今晚吃什麼好。


「中也,快看。那個孩子。」

「哪個?」白花花一片他怎麼知道說的哪個。

「正沿著墻根在往這邊走。」

「什麼?!」

中也一下子從樹上坐起,為了視野方便他們找了棵濃密的大樹做基點,他順著方向看去,的確有個瘦小的男孩子正朝這邊走來。

頭髮灰白,皮膚蒼白,單薄得仿佛只剩下白皙的骨架,是混入人群便難以找到、近乎透明的那種類型。

「別出聲。」太宰捂住中也的嘴,「剛才那孩子就有往這邊瞟。」

「你不早說!」中也扯開那隻令人不快的冰涼手掌。

「那孩子很快移開了視線,裝作沒看見的樣子繼續拔雜草。」


太宰自認他們選的地方很好,幾乎是不會被發現的盲區…………也許這只能歸結於察覺到了某種相似的氣息,一種近乎動物的原始本能,同類總是容易先一步發現對方。


「......真是雙漂亮的眼睛,像藏有獅子。」

中也不懂太宰突然一個人在旁邊嘟囔什麼,他也打量起那個稍顯奇怪的男孩,動作、神情都透露著怯懦,绛紫壓金的瞳孔和失去色素般的白膚也更多是會讓人覺得不真實,說那是山間精怪變得他也信。

白髮男孩似乎沒有繼續靠近的意思,幾顆糖果都被他揣進口袋深處,只埋頭徘徊在高大的墻邊,獨自一人像在尋覓什麼,可能是那幾朵淡黃色的小野菊,也可能零散落在地上的月長石,隔著墻壁彼此甚至能聽到對方的呼吸聲,卻無一方出聲招呼,如浮萍般消磨時光。

警笛聲響起,男孩身子明顯瑟縮了一下,抬起頭望向遠方那快要燒盡的夕日雲翳,晚霞拂過的山麓是一天中最美的時刻,他卻不得不離開,回到那幢大樓里做個好孩子。

「晚上見。」

男孩貼著墻壁,不知對誰輕聲告別。






敦今日不是在與太宰他們說話。

敦就是那名白髮男孩,全名中島敦,院長親自定下的姓氏。整個福利院都是院長的王國,這裡的每個人、每件事都歸屬他的支配權限。

除了每日的基礎教育和勞作,大部分時間孩子們都被單獨地關在房間裡,有誰不聽話就會被醫護人員拖去最裡面的房間,無人記得關於那個房間里發生的事,然後就會被送回被窩強制打上鎮定劑入睡。敦害怕打針,他總是十分聽話。

他偶爾會聽見護士們向院長抱怨那些偷偷將小腿露給男孩子看的女孩子,罵她們是臟東西、騷貨,院長發現悄悄躲在門後的他,會一把拽住他的頭髮拖到地上,指著他的眼睛說這才是世上最臟最不堪的生物,毫無生存價值、對自己一無所知的卑微東西。比暴力還殘忍的話語幾乎將人拖入深譚溺斃,弱小、卑怯、憤怒充滿了小小的胸腔,他卻只能在半圓彩窗灑下的虛幻月光中瑟瑟發抖。

敦學會了面無表情,學會了沉默,因為那些藉此想從他身上獲取快感的人都會因為他的毫無反應而無功而返、失去興趣。敦唯獨害怕院長,那個人總能自體殼深處將那個醜陋的靈魂抓住,逼迫自己不准移開目光,好害怕。

今天,門口有兩個奇怪的傢伙,那不足為重,因為沒人可以侵犯院長的土地,破壞這裡的規則,所以敦沒有報告給護士,因為他也有個無法啟齒的秘密。

每個月圓之夜,他會夢見老虎。斑斕的皮毛,堅硬的身軀,敏捷的四肢,美麗又強大的生物,與自己完全不同。

那是個很好的夢,夢中緊鎖的房門會被視作無物,敦可以輕鬆地越過它們。踩著一扇扇小窗落下的細碎夜光,走過空無一人的走廊,白虎會為他引路。

哼著鋼琴課上教的歌謠漫步整個孤兒院,他可以去廚房找傍晚的剩飯,加入冰冷的雞肉碎塊和海苔淋上滾燙的茶水,偷食的滋味比正餐更加美味,他還可以去平日限時開放的圖書館,抽出一本大書靠在白虎身上在燈下慢慢地讀,再也無人會突然使壞地扯他髮尾。他甚至可以去某些禁區,偷偷參觀那些機械與儀器,一排排鏽跡斑斑的鐵架和玻璃藥瓶,顏色泛黃的手術床上還有一件專為壞孩子準備的拘束衣,那都是令他們受苦的源泉吧,敦如是想到。

夢中他是無限自由的,不知從何時起,他會期盼每個月那一整晚的自由。

敦有懷疑過夢境的真實性,這裡是深山,難道真的有老虎闖進了這所與世隔絕的堡壘嗎?這不禁令他到處尋找老虎的蹤影,即便冒著被告狀的危險,敦也想要確認其是否真實存在。

如果世上真的有那般溫柔又偉大的生物,一定,一定可以踏破這所孤兒院,將一切悲哀與不幸粉碎。

今晚又是月圓之夜。

他的美夢腰斬在餐桌上。

今晚的提供的晚飯是難得的和食,平日一般是土豆泥和香腸麵包,因為那便宜,也更能滿足發育期孩子的驚人食量,和式料理的量相對偏少,但那秀美精緻的小菜、香郁的味增和軟糯的米飯卻滿足了這群沒見過多少世面的孩子那點小小的虛榮心。

他們的多少還是憧憬外界的,甚至忘記了自己腳踩的這片土地的名字,雖然對孤兒而言哪個國度都無何差別罷了。

坐在長桌對面的一個孩子旁若無人地夾走敦留在碟中打算最後吃的煎蛋卷。

那是全院最漂亮的女孩子,有著一頭烏黑的長髮,如寶石般的純黑眼睛驕傲的不可一世,一臉理所當然的樣子吃著他人的食物,因為所有人都知道院長討厭他。

像是被奪走心愛之物,敦一口咬住女孩皓白的手腕,驚得對方大聲哭喊扯他頭髮、踢他抓他,暴動的少年很快被護士們制止,他想自己今晚一定又會被關禁閉,所以直到嘗到血的味道才肯鬆口。

禁閉室內沒有必備的就寢用具,陰濕的令人無法入眠,敦縮在角落,隱隱可以聞到地面上的青苔氣味。他嘴裡的鐵鏽味還未散去,其實自己也並沒有多喜歡吃雞蛋料理,但他討厭女孩的眼神,討厭她姣好的面容,他的心為那一刻自身迸發的力量而澎湃不已,自己是否也可以像白虎那樣輕易將人撕成碎片呢?

敦努力用手指扳開自己的嘴和牙齒,想象著吃人的模樣。

徒勞、自討沒趣。黑暗中,他仿佛聽到有誰一聲低笑。

「……到底往哪走啊?」

「……大概就是……這裡?」

地面上傳來斷續不清人聲。

敦抬起頭,望向那僅僅可以窺伺縫隙光明的天窗,有兩雙小洋皮鞋正在附近徘徊。是外人,他屏住呼吸不敢出聲。

「你快找啊!」

「容我想想……難道要我敲門問嗎?」太宰作勢對著墻壁輕敲,「你好,請問有人在嗎?」

「嗚!」


敦被驟然靠近的黑影嚇了一跳,太宰走近時正好遮住了這間地下室唯一的光源。


「哎呀,這裡竟然還有人嗎?」


太宰有些意外地彎下身向下面看去,黑黢黢一片什麼也看不清。


「啥?這底下有人?」


中也直接提腳踢上窗前的幾根短鐵桿,引起的震動在整個地下室迴蕩。

敦忍不住發出驚呼,索性將耳朵連頭抱住。聽不見,看不見,他果然還是那麼軟弱。

「還真有……什麼情況,這間孤兒院還養怪物嗎。」

「你好,請問聽得見我說話嗎。」太宰蹲下身,輕聲詢問道,「我們迷路了,可以告訴我們這裡是哪兒嗎?」

地下一片沉默。

「別廢話了,快點走。」


中也催促著人。這裡的一切都古怪的令他毛骨悚然,無論是人,還是建築物。


「吶,你叫什麼名字啊?」

「………」

「我是太宰,太宰治。換你咯。」

「………敦。」

一個極小的聲音傳了出來,只是個孩子而已。

「敦今年多大啦?」太宰倒是直接與人聊了起來。

「你問他這個幹嘛?」

「十、十歲…………大概。」


敦有些自暴自棄,反正今夜他是見不到白虎了,怎樣都無所謂了。


「大概?」

「院長說,這裡所有的人都是“十歲”。」

「所有人……那麼敦君,你為什麼會一個人被關在下面啊?」太宰流露出一種好奇的語氣。

「因為我是壞孩子。」敦將今天所有做錯的事一件一件告訴對方,仿佛在向某位神明懺悔,「我也沒有告訴院長今天有奇怪的人在外面,他說不定已經知道了。」

太宰向中也對視一眼,原來是那個眼睛漂亮的白色少年,真是巧啊。

「敦君沒有朋友嗎?竟然沒有一個人幫你,太過分了。」太宰聽完男孩的敘述後發出感歎。

「有的!」敦第一反應想到了白虎。

「那他為什麼不來救你。」

「他……他很忙。」


說起來,白虎從來不曾與自己對話過,這樣自稱朋友真的好嗎。敦掰著手指心頭惴惴。


「我們可以做敦君的朋友哦。如果能告訴我們想知道的事。」

「你們想知道什麼?」

「成了朋友的話,我們可以無話不談。」

「直接問院長比較好,有些事我記不大清。」


這秒回……太宰不禁扶額,他試著換了個問法。


「敦君,有什麼害怕的東西嗎?」

黑暗中忽然不複有回音,中也忍不住喊了聲“喂”確認人是否還清醒,小孩子都是說睡就睡的生物。

「......如果告訴太宰先生你們,你們會替我消滅它嗎?」


那間走廊盡頭沒有編號的房間,那些無法言語的恐怖,對自身一無所知的空白,都可以替他全部摧毀嗎。

太宰和中也二人具是一愣。男孩的聲音中有著毋庸置疑的希冀,他們卻無法回應。

「有什麼不得不摧毀的理由嗎?」

「也、也不是……」


只是討厭這間孤兒院的一磚一瓦,包括自己。

太宰從男孩無意間透露出的訊息中抓住重點,向站在身側的中也使了個眼色,示意對方先過去。

「但是敦君,只將希望寄託在別人身上是很容易遭到背叛的。」

「背叛?」是個敦暫時還不理解的詞彙。

「哼哼,就是被騙了。」

「太宰先生是騙子嗎。」

「是你的朋友。」

「這句話是騙人吧。」

「我有個疑問,既然這麼討厭為什麼不離開這裡。」

敦搖了搖頭,白色的髮旋在稀薄的光線中隱約可見。

「院長說這裡是不會有外人來的,而且也不會有人需要我的。」


即便是最漂亮最優秀的孩子,院長也不曾給過點星希望,他們都會在這裡被關到死。

死亡又是幾時?敦突然覺得這個無法安眠的夜晚很適合去死。

「我不就是外人嗎?」欄杆外穿來嗤笑聲,「你的院長並非無所不知,敦君也並非什麼都做不到,我說的對嗎?」

「..……」

「一旦陷入固定思維,人很容易故步自封。例如,白羊群中突然出現了一隻黑羊,黑羊不想方設法地跳出圍欄,也不去學習融入群體的技巧,如幽靈般存在著,死亡是不會擁抱他的。」

「死亡是那麼溫柔的人嗎?」

「嗯,死是很美妙的事,只不過對敦君來說還有些太早了。」

「早與晚又有什麼差別。」

太宰收到大門口中也打來的訊號,看樣子已經有人察覺了,是時候要與新的小小的友人說晚安了。

「敦君,人的命運都該是由自己來決定的,即便出生不同,最終卻都會通往一個方向,路途充滿了變化與意外,還可能與他人之道糾纏在一起,盤根錯節錯綜複雜令人煩不甚煩,卻十分迷人......」

「要試試看嗎?」

太宰索性趴下身說話,敦依舊看不見他的臉,但那含著禁果味道的細語却一点点沿著石壁沒入耳中,一字不漏。





翌日,迎接敦醒來的不是朝晨的第一束曦光,取而代之一盆冷水从头淋下。

時節已入深秋,身上湿漉漉的仿佛快結冰,值班護士告訴他院長因為有偷入者暫時沒有空來教訓他。食物只留下一塊干硬的老麵包,沒有水,敦舔了舔胳膊上殘留的水漬,勉強咽了下去。

身體猶如墜入深海不断下沉,幾乎與周圍冰冷的石砖融為一體,敦看著額發前不斷滴落的水滴,想起昨晚的夢。

夢中他第一次與外面的人說了話,書本上學来的文字化作現實從自己的口中湧出,他的發音會不會很奇怪?用词又是否準確?他不曾问及別人,也沒有機會,昨夜大概用盡了他這一生所有的運氣吧,今後他又该是頭沉默的羊。

不,他其實是某种更为卑鄙的生物,脖子長長放肆遙望外面的天空,贪婪地呼吸高空的稀薄空氣,腿卻很短的熱愛妄想的醜陋怪物。

孤兒院是他自出生起唯一了解的地方,這裡有食物、有定期清洗更換的衣物、有他認識的所有人,他可以就在圖書館內的書本間暢遊一輩子,無需踏出一步也可以看盡世間萬物。既捨不得眼前的現實,又為他人的話語而動搖,敦覺得這樣的自己真的很討厭。

若是白虎,他會怎麼做?

心中已有答案。

待到天色漸晚,禁閉室又變得如昨晚一樣伸手不見五指,便也無人會清楚裡面的動靜。

敦對這間地下室非常熟悉,他有無數個夜晚都曾在這裡度過,所以哪面墻有磚塊鬆動、那幾根鐵桿年久失修他都了如指掌。敦拿出白天偷偷藏在袖子裡的半截麵包塊,很好,硬的可以當凶器了。

想要離開孤兒院雖然很困難,但並非全無可能。

並非全無可能。一直不肯離開是因為——是因為——是因為——

無數思緒在頭腦中飛速運轉,雙手被鈍物磨得生疼,指甲縫里滿是泥巴,有血滴在了自己臉上也渾然不知,唯有“出去”這一個想法。

無論有什麼理由令自己沉默至今,現在,他抓住了唯一的稻草,說什麼也不會放手的。

爬上天窗口,沒有支撐點瘦小的身軀靠著蠕動不斷向外爬出,地面磨得肋骨處的皮膚火辣辣地疼,卻比那些古老的傷疤、或者他人留下的惡跡更讓人感到自己真實地活在此間。

休息一會兒后,敦躺在草地里笑出了聲,他許久沒有聽見過自己的笑聲了。

孤兒院的大鐵門對小孩子的體型而言本就如同虛設,輕易地便可從關合的其中縫隙鉆出,但至今不曾有人這樣做過,他是第一人。當他將鐵扇門位置復原的時候發出了不小的聲響,敦被嚇了一跳,他後怕地前後瞻望,身體先做出反應地奔跑起來。

穿過槐樹、松樹交縱的山間小路,不斷摔跤、跌倒、爬起、再摔,白色的衣褲變得髒兮兮的、破爛不堪,但還是要跑,不停地跑,不停地跑,向著約定之地奔跑,在月光下如野獸般發出身體深處的長嘯。

他自由了。

敦遠遠瞧見前方路口有個人站在那裡,戴著華麗時尚的圓禮帽、穿著成熟的西服馬甲,背景是他從沒見過的大千流光溢彩,數不清的燈影在夜色中比星星還明亮。對方也注意到了自己,敦一口氣跑到人跟前。

「太宰先生!」


敦撲進來人懷里。他做到了,他逃離了自己的噩夢。

中也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抱嚇得不輕,他差點因嫌棄太髒將人推開,更不用說聽到那聲令人崩潰的稱呼。

細瘦的雙臂硌人的很,因劇烈運動而滾燙的身體投入懷中。中也將那張髒兮兮地小臉抬起,風乾的淚痕又覆上新的,充血地雙眼里那對瞳孔的確如太宰而言,漂亮的令人害怕。

他輕輕拍了胸口前的小腦袋,一時竟找不到該先說些什麼好,他本來就是個代理,猶豫再三預備叫人先與自己去換個衣服或者吃個宵夜啥的,才發現男孩已經趴在自己身上睡著了!

終究是累了,也是心思太單純,才會對第一次見面的人如此放鬆警惕。

「救這種小鬼有什麼用啊。」中也無奈將輕飄飄的人背起,背離這片融入夜色的山林,向燈火光明處走去。






「太宰君,你帶我來這,有何用意啊?」

「您待會就知道了。」

「不會是又闖禍了?你也該學著收斂了,我一直相信太宰君是個想做就能做到的好孩子。」

「啰嗦……這裡的話,首領應該很熟悉吧,畢竟是您曾經還是地下醫生時的舊所。」太宰忍不住一聲低罵,回身向跟在身後的男人微笑解釋。

「還沒有正式上任哦,我現在依舊只是個醫師。」森鷗外雙手插在白色大褂口袋里,打量著周圍,「真是令人懷念啊,第一次與太宰君說話也是在這裡呢。你隻身一人跑到中立區,勇氣可嘉啊。」

「都是過去的事了」太宰掩去嘴角的笑意,「今晚是想問問森先生,有沒有重操舊業的想法。」

「你應該知道,前代是我最後的病人,沒有治好他是我的終身遺憾。」

「不,您是非常優秀的醫生。治人治骨,這是您借我的書上寫的,前代泉下有知,必定含笑九泉。」

「這可真是……」


森鷗外正想著如何應付這伶牙俐齒的小鬼。太宰“唰——”得拉開舊白掛簾,後面正是中原中也,和剛從孤兒院逃出來、正睡得安穩的敦。

「之前和您提到過的那座福利設施,文書資料可能還需要些時日整理后才能詳細報告,這個孩子,能麻煩您給他檢查一下嗎?」

「沒想到……你們竟然這麼大膽。」


森鷗外瞟了一眼旁邊的中也,心中暗自度量,那可是政府授權自治的禁區,自己不過輕描細談提過一次那個地方,行動力如此之快,真是後生可畏。


「無論如何,請你救救他。」太宰罕見地請求他人。

「一直在睡,呼吸越來越弱。」


中也插嘴道,面色也是難看。雖然人不算他拐的,但剛才還趴在背上說夢話的人突然要沒氣了說什麼對現在的他們來說都有些難以接受。

森鷗外動作迅速地檢視了躺在床上的少年的具體狀況,沉思半刻后做了決定。

「現在是醫生與病人的時間,閒雜人等都先迴避。快。」

等到人都出了去,森鷗外低頭打量少年的外貌,想著是福是禍還說不清楚。

隔了半宿的治療,又輸了點營養液,雖然面色還是有些發白,人總算是呼吸均勻起來。

「真是撿回個複雜的孩子啊。」


森鷗外取出過去常用的杯子給自己沖了杯熱咖啡。


「怎麼說?」

「除去那些明顯的虐待痕跡,那間孤兒院大概反復在這孩子身上做過什麼實驗,加上底子本就弱,真不知道憑什麼活到現在,按理說是活不久的常例。太宰君?你這可無法稱為善意,黑手黨可不養病人。」

「黑手黨也不容“犯上者”,森先生。」

「這算是威脅嗎。」

「是在交易啊,先生。我也需要為我的無知行為負點責任。」

太宰對著男孩安靜的睡顏苦笑,他可真沒料到你會跑出來,該拿你怎麼辦啊,他小小的友人。

「喂,太宰,人好像要醒了。」中也跑到人耳邊低語。

睜眼便是陌生的環境、陌生的人,敦警惕地稍弓起身子,身體如灌鉛般沉重,找不回之前奔跑的飛逸感,他搖晃兩下迷糊的小腦袋。

「……」

「初次見面,我是太宰治。」太宰牽起那隻還掛著點滴的小手,揚起一個他自以為很親切的笑容。

敦抽開手,目光在太宰和中也二人之間來回,沉吟了一會兒,有些顫抖地蠕動嘴唇。

「……你好。」面色如紙的少年謹慎得斟酌用詞。

屋內一派沉默。

「餵,這不還是個紙娃娃嗎?」


中也將太宰拉到一旁耳語,順便也解釋之前有被誤認的事。


「……竟然以為你是我,不爽。」


太宰一臉嫌棄,以便掩飾自己剛才有點小失落,就一點。


「你小子別蹬鼻子上臉!」

「都是中也的錯!」

森鷗外依舊淡定地喝著咖啡,兩個半大的少年一言不合眼看就要打起,坐在床上的人忍不住出聲。

「不、不好意思打擾一下,請問我、我可以下來嗎?」

正拉扯中的二人回過頭來看,太宰整了整自己的衣領。

「這裡已經不是孤兒院了,敦君。」

獲得允許的男孩小心翼翼地彎下身,腳尖輕輕觸碰瓷磚面,確認真實後才慢慢站起來,他毫無知覺地扯掉手上的點滴,搖搖晃晃地向外走,留下點點血跡。

「你們不跟著出去瞧瞧?」森鷗外提醒兩人。


夜色藹藹華燈初上。

站在樓頂俯瞰整座城市,美的令人不由呼吸一窒。敦輕輕閉上眼皮,汽車的氣鳴聲與電車聲此起彼伏,環繞自己的空氣裡浮動著略帶苦澀的香甜,沒穿鞋的小腳丫被忽然襲來的冷風吹得哆嗦。

一件外套披在了肩上。

「對外面失望了?」太宰盯著那雙凍紅的雪白腳踝。

敦搖搖頭,不說話。等太宰發現時,人已經是淚流滿面。

非常漂亮。非常廣闊。巨大的渺小感,自己卻依舊還是什麼也不懂,只剩下感動了。

世界原來是如此耀眼嗎。

敦一定不知道,自己笑了,不是那種試探自己的詭異笑聲,也不是一直被關在房間發出瘋子般的狂笑,無聲的笑容綻放在臉上,他不再是沒有感情的人偶。

一片雪花正巧落在所有人面前,緊接著一片兩片三片,天空下起了盛大的雪。敦伸出手掌去接,旋即化為烏有,他在屋頂上整個轉起來,明明沒什麼值得高興的事,卻打算與飛雪共舞。

「小心!」


中也扶住差點滑倒的人,敦順勢將雪花放在了他的帽子上,輕聲說了句“謝謝”。

謝謝你們。謝謝。

落入兩位少年眼裡的,是位重獲新生的雪白精靈,像是為了成為誰的救贖而生,純潔的令人望而卻步。

怎麼忍心告訴你,身後其實是個比湖水更冷、山谷更遠、深不見底的人世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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